愛情
2024-10-04 09:58:11
作者: 韓少功
知青戶開始幾乎是一個共產主義部落,口糧和油都是公有,各人從家裡帶來的豬油或醃肉也一律充公,還有晾曬在木樓前的衣服,誰抓到什麼就穿什麼,大川的上衣常常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襪子常常到了老木的腳上。知青的母親若到鄉下來探望,對兒女身上十分眼生而且權屬混亂的「萬國裝」總是大為惶恐。
共產制度大約在一年後解體,原因不是來自外部的壓力,比如母親們的嘮叨從來都只是我們的耳邊風,從未被認真對待;也不是因為內部私有財產的增加——解體之時大家仍然窮得彼此一樣,沒有什麼金銀財寶需要分配或爭奪。在我看來,共產制度的解體其實只有一個簡單的原因:愛情。
沒有愛情這個俗物的時候,同志們道德上都較為純潔,奠定了公有制的重要基礎。一段時間內,少女們都受到少男們的剝削,似乎並不在乎剝削,包攬了洗衣和做飯一類家務,每天從地上收工回家,天色已暗,蚊聲漸起,聽任男生們去看書或者游泳,聽任他們高談闊論布哈林或者舒伯特,自己卻一個個黑汗水流地燒柴做飯和餵豬餵雞。直到飯菜飄香了,大男子們才拍打著蒲扇,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坐到飯桌邊來,對飯菜的味道評頭品足。她們因此不大了解除布哈林或者舒伯特,常常成為大男子們的笑柄。有一次小雁鬧了一個什麼笑話,被大川取笑,說她真是頭髮長見識短。她頂嘴,更遭大川訓責,於是奪門而出,哭得眼睛成了個紅桃子。
她們忍無可忍憤然反抗,但這種反抗仍然充滿著集體風格,似乎是全世界女性團結起來討還公道。她們不下戰書就開戰,悄悄地罷了工,直到月掛枝頭蛙聲四起,大男子們腹中咕咕作響了,才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伙房裡居然一絲動靜也沒有,女生們的房門居然全數緊閉。他們圍著一口冷鍋轉了好一陣,面面相覷,只得接受婦女鬧革命的現實,無可奈何地開始洗菜和淘米。但他們混帳透頂地見雞蛋就打,見醃肉就切,噁心的紅薯絲甩到一邊去,鍋鏟在豬油罐里颳得噹噹響,撲鼻的香味史無前例地瀰漫開來。少女們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又一次同仇敵愾:「你們明天就不吃油了麼?」「每餐都要搭配紅薯絲的你懂不懂?」「可恥呀那些邊葉、菜根都是好東西!」……她們衝上前去重新奪回菜籃子和鍋鏟,但被少男們趕出伙房,只能在緊閉的門外憤怒地咚咚咚打門。
在這個時候,她們是一個統一的整體,榮辱與共,利益相連,說話時都習慣於用「我們」而不是「我」,連吃不吃飯都統一步調,見男人們在伙房裡可恥的大浪費,便全體賭氣不吃以示抗議。她們就是這樣一夥共一個腦袋的人。但她們的團結其實也很脆弱,特別是在愛情面前一觸即潰。事情首先在這一天暴露出來:老木找柴刀,在易眼鏡的床下發現了半瓶白砂糖,根據團體內嚴格的共產制度,斗膽私藏食物者,須淋豬糞一瓢以作懲戒。少男們興奮無比,快意地狂笑,七手八腳大動家法,把易眼鏡強拉到豬欄邊,拉扯得他的眼鏡都掉了。
「你們不要欺侮老實人!」小青跑來奪下糞瓢。
「你以為他老實呵?」
「他破壞公約罪惡滔天。」
「他就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是埋在我們身邊的定時炸彈!」
……我們鼓動她一起參與制裁,去拿塊抹布來堵住易眼鏡的嘴。
「不就是一點糖嗎?他憑什麼要上交?」小青黑著一張臉,指頭差點戳到木胖子的鼻子尖,「憑什麼你就可以抽菸喝酒?憑什麼你的菸酒不充公他的糖就要充公?這裡的人還沒有分三六九等吧?」
似乎不是一般的同情了,而是別有味道了,讓人傻眼了。事情鬧到這一步,易眼鏡也豪氣大增,從七、八隻手那裡掙扎出來,搶過老木手裡的糖瓶子,對地下叭的一聲猛砸,「你們去吃,去吃,吃了去爛腸子屙血水!」
說完拉著小青就走。
大家突然發現易眼鏡與小青的形跡可疑,回憶起這對狗男女最近經常在一起說話,不光惦念著代數和幾何,還經常鬼鬼祟祟一同去菜地或河邊,小青織的一件紅色毛線衣已經出現在易眼鏡身上,易眼鏡的一隻熱水瓶也總是出現在小青的床頭。好哇好哇,居然還有了白砂糖,說不定還私下消受了好多山珍海味呢,說不定還避開眾人花天酒地呢。男人們如夢初醒,怒斥愛情的香風臭氣吹得這對狗男女昏了頭。
他們當然錯了。易眼鏡與小青其實不會比他們中間的任何一位更自利,很多年後他們才會最終看清這一點。即便是現在,小青砍的柴也比任何人砍的更多,洗的衣也比任何人洗的更多,為了給大男子們籌集回城的路費,她毫不猶豫地去醫院賣血。但砍柴、洗衣、賣血是一回事,白砂糖是另一回事。白砂糖是愛情的象徵,正像一個眼神,一次撫摸,生病時的一碗藥湯,生日裡相贈的一條手帕,是不能被剝奪和替代的。愛情必須有相應的物化形式,需要言詞以外更多圖象、聲響、氣味和觸摸的形式,才能確證愛情的真切存在。我的一個朋友最近說,他妻子每到周末和節日都強烈要求他贈送鮮花,鮮花是他沒有第三者的證明——雖然完全不可靠。我的另一個朋友說,他妻子是海南人,每天都要對他進行愛情的考驗,包括一次次盤問你到底愛不愛我,並且堅決不容許他用方言「新呵幾(親愛的)」、「哇礙魯(我愛你)」之類來敷衍。那豈不是成了「星火街」、「華愛樓」一類可笑的地名麼?哪裡是愛?這就是說,妻子即便能聽懂方言,但期待的回答不是語義而是語感,是純正普通話里的莊重和神聖。她只需要特定的表達形式。
愛情似乎只有在形式里才能存活。
進入愛情的人差不多都是形式主義者,女性尤其可能這樣。易眼鏡和小青很快找到了白砂糖以外更重要的形式:單獨開伙。他們買來了自己的鍋,壘起了自己的灶,有油有鹽地過起了小日子。相伴而炊,相對而食,你吃我做的湯,我吃你夾的菜,還有屬於兩人世界的小瓶子小碟子等等熱氣騰騰叮叮噹噹,既是婚前的家庭生活預演,更是愛情的大規模建設。就這樣,愛情——或者說愛情的形式,與原有的生活格局大相衝突,直接導致了我們共產部落的深刻裂痕,讓同志們無可奈何。大家即便還可以維持表面的親熱,但愛情是幸福的,幸福的人呵常常是自私的人,是重色輕友的貨,是發情的狗。離心離德,打小盤算,搞小動作,性別聯盟瓦解了不算,整個知青戶也不可阻擋地禮崩樂壞。即便小鍋小灶並不意味著道德淪喪,即便易眼鏡和小青依然在很多事情上克己讓人,甚至對分灶吃飯不無慚愧從而更願意大張旗鼓地助人為樂,但額外交情與同灶開伙仍然大不相同。大約半年以後,大川與老木的一次惡吵導致了團體最後解散。他們都覺得對南斯拉夫的看法分歧使他們無法再團結下去,其實是徹頭徹尾的自我誤解。因為在惡吵之前,這個團體已經私房話漸多,代替了公共討論;私房錢漸多,代替了公共財政;私下關照漸多,代替了公共友誼。團體早已徒有其表,到最後,竟有大小四套鍋灶出現,使浪漫的、歡樂的、充滿著蘇俄共青團歌曲味道的時光一去不返。
核心人物的分裂,不過是給搖搖欲墜的泥牆最後推了一把,為飛鳥各投林提供了一個較為堂皇的理由。
我一個人走進伙房,看到一片愛情的殘湯剩飯和杯盤狼藉,感到不寒而慄,覺得自己也該離開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