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2024-10-04 09:56:12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決定翻譯這本書,是因為兩年前去法國和荷蘭,發現很多作家和批評家同行在談論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這個人,談論這個歐洲文學界重要的新發現。我沒讀過此人的書,常常閒在一邊插不上話,不免有些怏怏。這樣的情況遇得多了,自然生出一份好奇心,於是去書店一舉買下他的三本著作,其中就有這本《惶然錄》。

  佩索阿是葡萄牙人,享年47歲,生前默默無聞,僅出版過一本書,1935年去世以後始有詩名。這本書收集了他晚期的隨筆作品,都是一些「仿日記」的片斷體,其中大部分直到1982年才得以用葡萄牙文發表,進入大語種則是90年代的事了,如我手中的英文版直到1991年才與讀者見面。原作者曾為這本書杜撰了一個名叫「伯納多·索阿雷斯」的作者,與自己本名「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讀音相近,並在卷首寫了一篇介紹這位虛擬作者的短文,似乎索阿雷斯實有其人。

  這當然不是有些先鋒作家們愛玩的「間離化」小噱頭,倒是切合了原作者一貫的思想和感覺。他在這本書里多次談到自己的分裂,談到自己不僅僅是自己,自己是一個群體的組合,自己是自己的同者又是自己的異者,如此等等,那麼他在自己身上發現一個「索阿雷斯」,以他者的身份和視角來檢視自己的寫作,在這本書里尋求一種自我懷疑和自我對抗,就不難被人們理解了。

  兩個「索阿(SOA)」之間的一次長談就是這樣展開的。他(們)廣泛關注著那個時代的生命存在問題,也是關注著人類至今無法迴避也無法終結的諸多困惑。讀者也許不難看出,作者在隨筆中的立場時有變化,有時候是一個精神化的人,把世界僅僅提純為一種美麗的夢幻;有時候則成了一個物質化的人,連眼中的任何情人也只剩下無內涵的視覺性外表。有時候是一位個人化的人,對任何人際交往和群體行動都滿腹狐疑;有時候則成了一個社會化的人,連一隻一晃而過的衣領都向他展示出全社會的複雜經濟過程。有時候是一個貴族化的人,時常流露出對高雅上流社會乃至顯赫王宮的神往;有時候則成為了一個平民化的人,任何一個小人物的離別或死去都能讓他深深地驚恐和悲傷。有時候是一個科學化的人,甚至夢想著要發現有關心靈的化學反應公式;有時候則成了一個信仰化的人,一次次冒犯科學而對上帝在當代的廢棄感到憂心忡忡……在這裡,兩個「索阿」沒有向我們提供任何終極結論,只是一次次把自己逼向終極性絕境,以親證人類心靈自我粉碎和自我重建的一個個可能性。

  如果說這本書不過是自相矛盾,不知所云,當然是一種無謂的大驚小怪。優秀的作家常常像一些高級的笨伯,一些非凡的痴人。較之於執著定規,他們的自相矛盾常常是智者的猶疑;較之於滔滔確論,他們的不知所云常常是誠者的審慎。其驚心動魄的自我緊張和對峙,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輕易得到的內心奇觀,更不是每一個人都敢於面對的精神挑戰。身為公司小職員的佩索阿,就人生經歷而言乏善可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不過是一個「不動的旅行者」,除了深夜的獨自幻想之外連里斯本以外的地方都很少去過。但他以卑微之軀處蝸居之室,竟一個人擔當了全人類的精神責任,在悖逆的不同人文視角里,始終如一地貫徹著他獨立的勇敢、究詰的智慧以及對人世萬物深深關切的博大情懷。這是變中有恆,異中有同,是自相矛盾中的堅定,是不知所云中的明確。正是這一種精神氣質,正是這種一個人面向全世界的頑強突圍,使佩索阿被當代評論家們譽為「歐洲現代主義的核心人物」,以及「傑出的經典作家」、「最為動人的」、「最能深化人們心靈」的寫作者等等。即便他也有難以避免的局限性,即便他也有顧此失彼或以偏概全,但他不無苦行意味的思想風格與對世界任何一絲動靜的心血傾注,與時下商業消費主義潮流里諸多顯赫而熱鬧的「先鋒」和「前衛」,還是拉開了足夠的距離,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參照。

  《惶然錄》是佩索阿的代表作之一,是一部曾經長時間散佚的作品,後來由眾多佩索阿的研究專家們收集整理而成。在這本中譯本里,除圓括號中的楷體文字為譯者註解,圓括號里的宋體文字,以及方括號里空缺及其造成的文理中斷,均為原作的原貌。而各個章節的小標題,除一部分來源於原作,其餘則為譯者代擬,以方便讀者的目錄查檢。考慮到原著出自後人的整理(包括不同的整理),考慮到某些部分存在交叉性重複,這個中譯本對英譯本稍有選擇——這是考慮到大多數讀者也許同我一樣,是對佩索阿感興趣,而不是對有關他的版本研究更有興趣。換一句話說,這種再整理意在方便一般讀者,若讀者對原作全貌和整理過程更有興趣,則不妨將這個節選本視為《惶然錄》的入門。

  

  最後,要說的是,翻譯非我所長,有時候隨手譯下一點什麼,作為讀書的副業,是拾譯家之遺漏,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分享閱讀快感,交流讀後心得,如此而已。故這個初版譯本因譯者功力所限,肯定難免某些錯漏——但願今後有更好的譯者(比如西、葡語專家)來做這件事,做好這件事。這一天應為期不遠。

  1998年4月於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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