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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留言

2024-10-04 09:54:41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我生在這樣一個時代,絕大多數年輕人對上帝失去了信仰,大約是出於同樣原因,他們的老一代篤信如故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就這樣,因為人類精神自然地趨向於批判,也因為這種批判更多地出自感覺而不是思考,絕大多數的青年選擇了人道主義,作為上帝的替代品。然而,我屬於這樣一類人,總是處於他們所屬陣營的邊緣,以便不僅能看清他們身陷其中的擁擠,還能看清自己與他人的距離。這就是我沒像他們那樣全心全意放棄上帝的原因,也是我沒把人道主義當作替代品加以接受的原因。因為不大喜歡,我把上帝視之為僅僅是可能存在然後可以用來崇拜的東西,而人道主義呢,不過是一種生物學觀念,它並未指明什麼,不過是指明了人類種群自身,與其他任何動物一樣都值得崇拜。這種人類膜拜及其「自由」和「平等」的儀典,總是像一種古代迷信的復活,在那種迷信之下,動物都成了上帝,或者上帝都長了動物的腦袋。

  

  這樣,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也無法去信仰成群的牛馬牲畜,我像所有邊緣人一樣,還是對一切事物保持有距離的態度,一般來說,這叫做「頹廢」。「頹廢」就是無意識的完全缺席,因為無意識是生命的重要基礎,這種缺席就像心臟能夠想像自己跳動的停止。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說,對於少數像我這樣視生若夢的人來說,除了把放棄當作一種生活方式,除了把沉思當作命運,還能有什麼?無視宗教生活的意義,也不能通過理性來發現意義,對抽象概念的人無法建立信念,甚至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件事,我們所能保留的全部,作為一位靈魂擁有者的正當證明,只有對於生活的美學沉思。這樣,對世界的莊嚴性麻木不仁,對人類的神聖和卑賤無所區別,我們把自己虛妄地交給了茫然的感覺主義,再交織享樂主義的一種精緻形式,以適應大腦皮層的神經。

  我們從科學中僅僅獲得了它的核心定律,即一切事物都服從彼此對立之法,不可能有什麼獨立的運動,一如所有的作用都有反作用。在我們的觀察之下,這一法則與古代其他更多有關事物神聖天命的法則十分吻合。像虛弱的田徑運動員放棄訓練,我們也放棄鬥爭,從真正博學者的全部周密注意,轉向全神貫注的紙上感覺。

  我們無法認真對待任何事情,而且相信在我們的感覺之外,我們沒有被賦予任何其他的現實,我們只能在感覺中定居,在感覺中開發,就像它們是一片未被發現的偉大土地。我們勤奮的工作,不僅僅在於美學冥思,而是為這種美學的方式和結果尋找表達,因為我們寫下的散文和詩歌,在剝奪欲望方面,影響其他人的本能,改變他人的心智。它們已經成為這樣一種東西,似乎人們大聲頌讀它們,就能使閱讀的主觀愉悅,得到客觀性的強化。

  我們知道得太清楚的只是,每一件作品都註定是不完美的,一切審美的玄想,都會比我們寫下的審美玄想更多一些可靠性。一切事物都不完美,沒有落日,無論如何可愛的落日也只是落日;也沒有輕柔微風撫慰我們入眠,它無法撫慰我們進入靜靜的甜蜜夢鄉。於是,如同充滿玄想的群山或者雕像,我們把日子當作書本一樣來深深思考,所有這一切夢想,力圖把夢想轉化為我們近切而熟悉的東西,轉化為我們太願意寫下的描寫和分析。一旦寫下來,它們就將成為我們能夠欣賞的異生之物,就像它們剛剛風塵僕僕地抵達這裡。

  這不是諸如維尼(法國18至19世紀浪漫主義小說家和詩人——譯者注)一類悲觀主義者的思想,對於他們來說,生活是一座監獄,他們在其中靠結草度日。做一個悲觀主義者,意味一個人要把生活看作悲劇,採取一種誇張而且讓人不舒服的態度。說實話,我們在自己生產的作品裡,沒有置放任何價值的概念。說實話,我們生產作品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但我們這樣做,並不像囚犯靠結草來分散自己對命運的注意力,而是像一個小女孩繡枕套以自娛,如此而已。

  對於我來說,生活是一個小客棧,我必須待在那裡,等待來自地獄的馬車,前來召喚並且擇我而去。我不知道馬車會在什麼地方帶走我,我什麼也不知道。我能夠把這個客棧看成一座監獄,因為我被限定呆在那裡。我也能夠把它看成一種類似俱樂部的場合,因為我在那裡遇到了其他人。不管怎麼樣,我不像其他人,既沒什麼焦躁,也不見得十分合群。我離開這些人,離開這些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無精打采的人,躺在床上難以入眠茫然等待的人,我離開了這些人,離開這些在客廳里竊竊私語的人,聲音嗡嗡不時傳來的人。我坐在門口,用耳目吸吮門外風光的一切色彩和音響,緩緩唱起了一支模糊不定的曲子,這只是一支唱給自己的歌,是等待時的創作。

  大夜將降臨我們每個人的頭上,馬車將要來到。我享受微風,那是靈魂賜予我的微風,供我寧靜時享用。我沒有更多的疑問,眼中也沒有未來。如果我在來客留言簿上寫下什麼,有一天被他人讀到,並且給他們的旅途助興,那就不錯了。如果沒什麼人讀到,而且沒有讀到它的人因此而少一些掃興,那也很好。

  (193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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