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

2024-10-04 09:54:05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最痛苦的感受,最刺心的情緒,也是最為荒誕的——比如嚮往某事恰恰是因為此事絕無可能,比如對從來沒有的東西百般懷念,比如對一直擁有的東西百般欲望,還比如有一個人深深苦惱於他不是別人,或者一個人洋洋得意於世界實實在在就這麼回事。這一切心靈意識的中間色調,創造了我們內心一種粗略圖景,一輪太陽永遠落在我們視野之下。然後,我們自己的感官成為深夜裡的一片荒原,幽暗的蘆葦虛掩無舟的野渡,兩岸之間的江流漸漸地由暗趨明。

  我不知道,這些感受是不是無望所帶來的慢性瘋狂,是不是我們經歷過的前世所留下來的某種追憶——混沌而雜亂,像夢中的零星所見。它們在眼下看來當然荒誕,但最初出現的時候,在我們不知其然的時候,卻並非那樣。我不知道,我們是否一度是另外一些生命,其偉大的全貌直到今天才為我們略有所知;我們是否是我們留下的一些幻影,正在自己居於其中的幻影里,在脆弱的兩維想像里,失去自己的三維固體屬性。

  我知道,這些情緒產生的思想在心靈中熊熊燃燒。與它們相連的事物不可能被想像,與它們在幻象中相遇的事物,其本質不可能得到發現。所有這些沉沉地壓在一個人身上,就像一個受到判決的人,不知道判決來自何方,來自何人,並且是依據什麼。

  

  但是,這一切留下了生活的苦澀及其所有表現形式,留下了對它所有欲望和方式預定的疲憊,對所有感受的無名煩惱。在隱痛的某些瞬間,我們甚至在夢中也不可能成為一個戀人或者一個英雄,甚至無法快樂。四野茫茫,連關於空的觀念也是空。對於我們來說,一切都是用我們難以領會的另一種語言說出來的,僅僅是一些迴響的音節,無法在我們的理解中激發回應。生命、心靈以及世界,皆為虛無。所有的上帝在一次比一次更徹底的死亡中死去,所有的一切比真空還要更加空空如也。這是一種空無的躁動。

  如果我想一想,環視周圍,看現實是否會熄滅我的渴望,我會看見莫可名狀的房子,莫可名狀的臉,莫可名狀的動作。石頭,身體,觀念——所有一切都已經死去。所有的運動都是靜止的另一類型,所有的一切都被死寂之手掌握。對於我來說,無,意味一切有。一切看上去都是陌生的,並不是因為我發現它們新奇,而是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世界已經失去。在我靈魂的深處——瞬時的現實只是——一種強烈的、看不見的疼痛,一種黑屋子裡抽泣之聲的憂傷。

  (193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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