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2024-10-04 09:54:00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當我們經常生活在抽象之中——是思想的抽象或是一個人對感覺的思想——都幾乎會很快對自己的感覺和意志形成對抗。根據我們的情形來看，現實生活中我們感覺最深的事情都會變成幻覺。
對於有些人來說，我畢竟算得上一個名副其實的好朋友。他病了，或者死了，這種傳聞只會給我留下一些羞於感受的印象，模糊、不確定，而且乏味無趣。只有看到事件本身，發現它的狀貌就擺在面前，我才會為之所動。太多活生生的印象，對於一個人來說，實際上會侵蝕他想像的能力，特別是想像真實的能力。如果腦子裡塞滿了事情本來不是，或者無法成為的模樣，那麼到頭來，我們甚至就不能設想事情實際上的樣子。
昨天，我聽說一個久不見面卻常常引起我懷舊之情的老朋友，去醫院做了一個手術。我當時唯一清晰而且確定的感受，是不無沮喪，我不得不去看他一下了。與此相關的諷刺性意味是，如果我不能被看望病人這件事給麻煩一下，我又只能為沒有這樣做而懊悔。
這就是一切……在與幻影搏鬥了多少年以後，我終於在思想、感覺以及存在方面成為了自己這個樣子。雖然我從來不是一個正常人，對正常人的懷舊卻進入了我的存在之本。但是，這一點，也只有這一點，是我的感覺的全部。我不會真正對一個去做手術的朋友心懷歉意，也不會真正心懷歉意地對待所有其他去做手術的人，還有所有人在這個世界裡的得失和苦樂。我僅僅是抱歉，我居然不知道自己如何成為了有所抱歉的人。
接下來的一刻，我不可避免地受制於一種莫名的衝動，不免想起了其他一些事情。然後，似乎在一種神志昏迷中，樹葉沙沙之聲，還有清流落池之聲，一處人間仙境夾雜著我沒想去感受以及無法去感受的一切……我試圖去感受，但再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我已經成為了一個自己的影子，向這個影子繳出了自己的全部存在。與德國小說里的人物施勒密赫（18至19世紀作家馮·沙米索作品中的人物——譯者注）不同的是，這不是我賣給魔鬼的影子，而是我的實體。我的受害是因為我沒有受害，是因為我不知道何為受害。我是一個活人嗎？或者我的活著僅僅是偽裝？我是睡著了還是已經醒來？
一陣輕輕的風，帶來炎熱天氣里的涼爽，使我忘記了一切。我的眼皮感到了愉快的沉重……我想像那同一顆金光燦爛的太陽，正徐徐落在一片我不在場的田野，而且是並不希望自己在場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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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巨大的寂靜從城市喧鬧中瀰漫開來……多麼的輕柔！
但是，到底有多輕柔？也許我並無真正的感覺。
(1934.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