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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書中的人物

2024-10-04 09:52:55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我一直不知不覺地見證自己生命的逐漸耗竭,還有一切我嚮往之物的緩緩破滅。我可以說,真實不需要花環來提醒自己已經死亡,據此而言,這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是我願意得到的,我也無法在任何一件事情中,把我瞬時的夢想安頓片刻——這種夢想,還沒有墜落和破碎在我的窗下,還沒有像一塊泥團從街上高高的陽台上一個花缽里傾落,然後散落成地上的殘土。事情甚至是這樣,命運總是最先和最早地試圖使我熱愛和願望某一件事物,在緊接下來的第二天,我就在命運的聖諭之下看得十分清楚,自己不曾亦不會那樣去做。

  儘管如此,如同是自己的一個旁觀冷嘲者,我從未失去觀察生活的興趣。眼下,即便事先知道每一個嘗試的希望都會破滅,我還是領受特別的愉悅,同時享樂於幻滅和痛苦,還有一種苦澀的甜蜜,甜蜜在苦澀中更為突出。我是一個憂鬱的戰略家,每戰皆失,面臨眼下一次次新的交戰,勾畫出命運退卻的諸多細節,欣賞於自己做出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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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期望將會落空,我不能在對此無知的情況下來伸展期望。這種命運像邪惡的造物糾纏於我。無論什麼時候,我在街上看見一個少女的身影,在驚異然而無聊的瞬間,會覺得她是多麼像是我的人。然而,每一次,她都使我的白日夢破滅,讓我活活地看見她遇見另一個男人,明顯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侶。

  一種羅曼蒂克會造成這樣的悲劇,而一個局外人卻可以把這件事權當喜劇。然而,我身兼兩職,因為對於自己來說,我既是一個羅曼蒂克情種,又是一個局外人,只是把書頁往下翻,享樂於一個又一個冷嘲熱諷的故事。

  有些人說,生活中不能沒有希望;另一些說,正是希望使生活喪失了意義。對於我來說,希望和失望都不存在,生活僅僅是一張把我自己包含在內的圖畫,但在我的觀看之下,更像是一出沒有情節的戲劇,純粹是為了悅目而演出——生活是一場支離破碎的芭蕾舞,是一棵樹上狂亂翻飛的樹葉,是隨著陽光變幻顏色的雲彩,是城市奇特地段那混亂無序的網狀老街。

  在很大程度上,我是自己寫下的散文。我用詞藻和段落使自己成形,給自己加上標點,而且用一連串意象使自己成為一個國王;就像孩子們做的那樣,給自己戴上一頂報紙疊成的王冠。用一連串詞語尋找韻律以便讓自己華麗奪目;就像瘋子們做的那樣,把夢中依然盛開的乾枯花朵披掛自己全身。

  更進一步地說,我成為意識本身,像一個注滿鋸屑的玩偶那樣沉靜,無論什麼時候推它一下,它那頂縫在突出帽子頂端的鈴鐺就會搖響:生活丁丁當當響在一個死者的頭上,對命運構成小小的警告。

  事情經常是這樣,即便我正處於平靜的不滿,但我仍不會有空虛和單調之感,不會有這種思想慢慢潛入自己意識情緒的方式!事情經常是這樣,像從其他混雜噪音中聽出了某種聲音,我沒有感到與人類生活如此相異的生活有什麼苦澀,倒是感到在這種生活里,唯一發生的事情,只是對生活有所意識。事情經常是這樣,我從自己身上甦醒過來,不曾把放逐的我回看一眼。我多麼想成為終極的空無之人:這個幸運者至少可以感受到真實的苦澀;我多麼想成為生活充實的人,他感受到疲勞而不是單調,受害而不僅僅是想像受害,是真正地給自己一刀而不是慢慢地死去。

  我已經成為了一本書里的人物,一段已經被閱讀了的生活。與我的意願完全相反,我的所感是為了自己能將其記錄下來的感受,我的所思是後來出現在詞語中的思想,而且混雜著只會徹底毀壞這些思想的意象,並且在意味外物介入的韻律中展開。在這所有的重寫中,我毀滅了自己。在這所有的思想中,我現在的思想不僅僅屬於我,不是我自己。我探測自己的深度,但弄丟了自己的準繩;我畢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深還是淺,但只能用自己的肉眼來目測,而展示於眼前的一切,在一口巨井的幽黑水面上清清楚楚,不過是這個人看見了對視自己的一張臉。

  我像一張撲克,屬於古代未知的某一套牌,是失落了的某一盒牌中僅存的殘餘。我沒有意義,不知道自己的價值,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比較自己,從而對自己加以尋找,在生活中也沒有可以賴以辨認自己的目標。於是,在我用來描述自己的一連串意象里——既不真實亦非不真實——我更像意象而不是我。我在實在之外談論自己,把自己的心靈用如墨水,其意圖僅僅是寫作。但是,反應漸漸微弱,我重新屈從於自己,返回原樣的我,即便這個我什麼也不是。一種類似枯淚的東西,在我大睜的兩眼裡燃燒,一種從來沒有感受過的焦慮,扼住了我乾澀的喉頭。然而,如果大哭一場的話,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哭,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沒哭出來。幻境像影子一樣緊緊粘著我。我所嚮往的一切只是入眠。

  (193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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