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2024-10-04 09:49:00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在秋天最初的日子裡,黑夜突然降臨,似乎比平時來得早,有一種白天的時間不夠工作的感覺,以至我們在白晝提前品嘗到黑暗裡無須勞作的愉快,因為黑暗意味著夜晚,而夜晚意味著睡覺、回家以及自由。當大辦公室里移行的光線驅除黑暗的時候,當我們渾然不覺地從白晝滑入黃昏,我被一種令人欣慰的怪異感所襲。我在這種記憶中恍若非我。我感到就像自己寫的那樣,我入睡前正坐在床頭讀著自己。

  我們全都是外部環境的奴隸:甚至在后街咖啡館裡的一張桌子前,一個晴天可以打開我們眼前廣闊的視野;一片鄉野陰雲也可以引起我們內心的不寒而慄,讓我們在某座廢棄的舊屋裡以求自己的驚魂稍定;而白日裡黑暗的來臨,可以像一片展開的扇面,展開我們需要休息的深度意識。

  但是,工作不會慢下來,倒是變得更為活潑,因為我們不再在乎工作,能在自己所詛咒的勞動中自得其樂。我會計命運的巨大表格紙上,突然浮現了我大嬸與世隔絕的房子,出現了那個睡前十點鐘必有茶香飄溢的世界,那個我遙遠童年中油燈僅僅圈照著桌布的世界。那個燈光射入黑暗的世界,無限遙遠地離開了我,眼下只有M會計的形影被昏暗的電燈照亮。茶還是送來了,不過是女招待送來的,她甚至比我嬸嬸還要老,像特別老的侍者那樣有倦懶之態,還有察顏觀色之間盡力而為的溫和——我越過自己全部消逝無痕的過去,正確無誤地寫下每一筆數字,或每一筆總數。

  我再一次重新回味自己,在內心中失去自己,在那些遙遠的、沒有被職責和世界所污染的夜晚,在那些神秘和未來的童貞般的純淨里,忘卻自己。

  如此溫柔的感覺,使我從借方和貸方的科目里解脫出來。有人向我提出一個問題的時候,我的回答同樣溫柔,如同我的存在已經空洞,我已經什麼都不是,僅僅是我攜帶著的一台打字機,一本我自己打開的袋裝聖經。這樣來打斷我的夢並不讓人難受,它們如此溫和,我甚至可以在說話、寫作、答問以及進行交談的同時繼續做夢。最後,往日的飲茶時間已近結束,辦公室要下班了。我緩緩地合上帳本,抬起眼睛,淚水盈目,疲倦不堪,所有混雜的情感在心頭湧起。我什麼也沒有感覺到,只感覺到一種悲涼,因為下班意味我夢想的結束,合上帳本的動作意味跨越自己不可修復的過去。我將進入生命的睡眠,不是帶著絲絲疲倦,而是帶著孤單和困境。我陷入混亂意識的潮漲潮落,陷入夜晚黑暗的浪谷,陷入懷舊和孤寂的另一個有限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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