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024-10-04 09:47:33
作者: 付強
彌賽亞的力量是外網給予的,想要與外網抗衡,則必須將自身的意識提升到與外網相接近的水平。
構築更高等級的意識,關鍵就在於「映射」。
大分子映射為細胞,細胞映射為器官,器官映射為意識。每高出一個映射層級,生命體都會發生質的改變。如果繼續「映射」下去,無數人類個體的行為,能夠映射為群體的行事法則,例如政府的運作。只可惜,人類群體與個體間的映射關係,並不如身體與器官之間那般牢固可靠,因此也就無法誕生更高一級的生命形式。
龍蛇蘭要突破這層限制,令自己進化為更高等級的意識。
她控制著W-005,打開了一道通往舊時代大都市的時空門。之後,她又發動了「鑰匙」,將W-002上方的空間通道與時空門連接起來。難以計數的等離子體通過時空門連接到舊日的繁華都市,按照一定的隨機數算法,隨機地挑選著「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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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舌蘭並沒有令時空連接停留在同一時代,她不停變換著對面的時間與地點。
公元紀年。
1711年,西班牙的派連山上,一支四千餘人的軍隊正在休憩。他們點燃了篝火,打來了野味,首長高舉戰刀呼喊著口號,士兵們舉起手中的酒壺,為了明天的戰役大聲吶喊。突然間,一片濃黑的雲霧吞噬了星空,無數淡紫色的觸鬚自高空墜落,與其接觸到的士兵還沒來得及發出呼喊,便被扯去了深淵的另一端。首長發出戰鬥的指令,士兵們紛紛拿起武器;可僅僅過去了幾十秒,山丘上便再次回歸了靜寂。所有士兵全都不見了蹤影,燃燒的木柴還在噼啪作響,將一門門火炮映得鋥亮。
1915年的加里波利地區,一支八百餘人的軍隊攀上了高地,只要能夠成功奪取達達尼爾海峽,就可以一路直取君士坦丁堡,提前將土耳其趕出這次世界大戰了。隊首的年輕士兵攀住一塊花崗岩,憑著強勁的臂力將自己拉了上去,一陣潮濕的風吹來,原來他已經到達了山丘的頂部。他興奮地回過頭去,想要將這個消息傳給戰友;可出現在他視線里的卻不是熟悉的棕綠色P1902制服,而是一片濃厚的霧氣。他大聲呼喊著,可下方的戰友沒有一人回應,只能聽到稀稀拉拉的槍聲和慘叫聲。片刻後,霧氣散去,他的戰友已經全部消失不見,只剩下了幾把槍和幾件殘破的軍服掛在荊棘上,隨著山風搖搖擺擺。
失蹤成百上千人,對一個時代而言,並不是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統合成千上萬個這樣的碎片,就集齊了足以對抗湧現的,一百萬人的算力。
藉助著W-002提供的算力,龍舌蘭構築著更高層級的、意識之間的映射關係。她將自己的意識連接了每一座城市的內網,例如「幽紅」的工地上,「檸黃」的酒吧里,「深藍」的網絡下,「蒼灰」的器皿中。地球上尚存的人類們在不知不覺間,便被彌賽亞「複製」了意識,成為構成更高階意識的單元。
大量信息湧入龍舌蘭的意識。她能夠感受到一千多萬人的集體情緒,能夠讀懂他們的集體訴求;同時,她也可以隨時調用每個人的意識,而作為個體的他們將毫無察覺。有了在斯特拉身上構築「上層意識」的經驗,這些做起來已是輕車熟路。
龍舌蘭深吸一口氣,開啟了她的特殊能力:映射視野。在這個視野中,她能夠「看到」萬事萬物之間的映射關係。例如,當她將視野聚焦在重力與離開地心之間的距離時,會看到一條近似二次反比的曲線;但當她將視野聚焦在城市時,就會看到數不清的星型結構、環形結構、樹形結構,這些都是城市內網的拓撲結構。
緊接著,龍舌蘭將視線投向了外網。她將「映射」的雙方設定為從外網到外網自身,一旦掌握了這個映射關係,她將能夠控制外網的意識。龍舌蘭將算力逐漸匯集,出現在她視野中的是——
無數的直線自外網的每一個普朗克尺度延展而出,射向無窮遠處,又從無窮遠處折回,聚集在一個更小的區域內,可直線卻自始至終沒有改變性狀。這意味著,外網構築起了從自身全體到自身局部的一一映射。
龍舌蘭試著切斷了其中的一個連接,緊接著兩個、三個……可無論她切斷多少連接,代表了外網自我意識的映射都絲毫沒有減少的跡象。
不行,還不夠。
還需要再高一層級的意識!
龍舌蘭操控著W-005,再次打開了時空門。為了防止自己的力量失控,她將時空門的數量控制在65 535個。她將自身的意識「映射」出65 535個分身,分別連接到地球上65 535個不同時代,並與那個時代的所有人類建立了映射關係。於是,龍舌蘭的每一個分身,都能代表一個時代的「集體意識」。
她感受到了文藝復興時期思想的解放,感受到了14世紀中期面對黑死病的恐慌,感受到了20世紀中期全世界人民反抗侵略的勇氣。進而,她將65 535個不同時代的集體意識串聯起來,構築起了在閔可夫斯基空間之上,遍歷了人類文明史的更高級的意識。
如此一來,龍舌蘭再一次完成了意識層面的進化,由「人類意識」上升為「人類文明史意識」。
她再一次開啟映射視野,向外網看去。
不計其數的直線撲面而來,比上一次的數量更多,而且更加難以把握。直線編制出的網絡仿佛擁有生命的藤蔓,牢牢束縛住了龍舌蘭的意識,令她胸口憋悶、難以呼吸。
為什麼?
為什麼已經完成了兩個層級的意識進化,卻連外網真正的樣子都看不清楚?
這個恐怖的存在,又究竟完成了多少層的「自我映射」,代表了多麼高等級的意識?
「你不會成功的。」
一個聲音在龍舌蘭的體內響起。
「外網的映射層級,是無限。」
◇
龍舌蘭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在她出生的時代,人類已完成了大規模的太空遷徙,留在地球上的人類卻沒有構築起新的秩序。
為了生存,她曾經帶領著一隊流離失所的孩子,組織起了一個少兒武裝團。他們四處行乞和偷竊,終於得到了足夠令自己立足的武裝力量。他們將目標鎖定在一處廢棄的遊樂場,盤踞在這裡的勢力無惡不作,數不清的居民死在了他們手上。如果放任他們這樣下去,孩子們早晚都會成為暴力的犧牲品。
龍舌蘭精心計算著雙方力量的差距,最終得出了「我們能贏」的結論。
戰鬥最初,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計劃進行。兒童團漸漸占了優勢,暴力團伙的機車被燒毀,堡壘被爆破,勝利近在眼前。
然而就在最後的時刻,地下倉庫的大門打開,一輛舊時代的裝甲車開了出來。原來,這才是暴力團伙賴以生存的最強力量。
戰鬥的形勢很快被逆轉,兒童團的夥伴們在幾分鐘內被屠戮殆盡。壞人將她捉了起來,準備作為向外界炫耀武力的祭品。
正是在壞人們將她吊在摩天輪上,準備扣響扳機的瞬間,她的催眠能力覺醒了。
與此同時,她遇上了那個男人,王子驍。
此刻面對著外網,兒時面對裝甲車時的絕望情緒再次涌了上來,這種情感,龍舌蘭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了。自從覺醒了催眠的能力,她就切斷了自己感受「恐怖」與「絕望」的能力。
「外網的映射層級,是無限。」那個聲音繼續說道,「它本身承載的信息量就是無限,只有無限的集合,才能完成從自身全部到自身局部的一一映射。」
「不對……」龍舌蘭不自覺的同那個聲音對起了話,「怎麼可能有無限的集合?物理定律不會允許的!」
「呵呵呵……」那個聲音笑了笑,「改變物理定律這種事情,你自己不也一直在做嗎?」
龍舌蘭方才意識到,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誰:「萊絲?」
「還有我們。」
龍舌蘭聽到了羅星的聲音。她猛然間驚醒,卻看到萊絲張開了巨大的光之翼,托舉著羅星、法拉和斯特拉飛上了幾萬米的高空,與她面對面。而在之前那麼長的時間內,身為彌賽亞的她居然毫無察覺。
「我被催眠了?」龍舌蘭這才發現了真相。
「是的,當你從宇宙終結返回的瞬間,就陷入了我的催眠。你之後看到的與外網之間的對峙,都是我為你量身打造的幻覺。當然,如果你真的這麼幹,結果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探索外網意識這種事,我也幹過。」萊絲露出了不羈的笑容,神情一如初次與羅星邂逅之時。
「不可能!」龍舌蘭激動起來,「成為彌賽亞的我,怎麼可能被你催眠?我……」
「我當然沒有本事將你催眠,但在你的潛意識中深深鐫刻著『成為彌賽亞半小時後,自行與萊絲分離,回歸原樣』的暗示。所以此刻的你,已經不是彌賽亞了。」
萊絲打了個響指,一顆代表著意識的光球從龍舌蘭體內飛出,融入萊絲的身體。這是龍舌蘭融合的那個過去的萊絲的意識,必須藉助罪物將其送回萊絲過去的身體,歷史才會完成閉環。
「暗示?」龍舌蘭依然不敢相信發生的一切,「你什麼時候給我寫入的?」
法拉代替萊絲回答了她:「以地球的時空坐標系來看,發生在兩天前;相對於你的主觀意識,卻是發生了一百多年前。」
「過去的你破解了我的謎題,要我幫助你一起融合成為彌賽亞。」萊絲補充道,「我曾在一百多年前答應過的羅星,會幫助說出了正確密文的那個人。很可惜,你說錯了。但因為你聲稱看到了我們融合成彌賽亞,為了使歷史閉環,我不能直接阻止你,於是為你下達了融合成功一段時間後自動分離的指令。至於為什麼是半個小時……」萊絲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也想體驗一下進化成彌賽亞的感覺啊!」
「等等,密文難道不是……11 010 001嗎?」龍舌蘭回憶著遙遠的過去,「憑藉這個密文,我成功走出了遺忘之都的迷宮啊!」
「我雖然沒有法拉和你那麼聰明,但不能直接發送密文這麼淺顯的道理,我也還是知道的。」羅星接著解釋道,「所以那並不是密文,是密鑰。」
法拉接著說道:「當看到這個密鑰時,我意識到隔著一百多年的時間,羅星不可能設置太過複雜的解密方式。真正的密碼,一定是一串我和他都很熟悉的,並且在最近接觸過的8位數字。
「我們在彩虹園時曾用過的電子相框的編號,20350806,這才是真正的密文。」
◇
龍舌蘭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正在逐漸消散。憑藉著殘留的控制映射的能力,她才勉強維持住了意識。
「為什麼一定要阻止我?我們的目的應當是相同的。」龍舌蘭看著自己逐漸化作光點的身軀,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說過的,你的目的是好的,但方法錯了。」羅星解釋道,「誠然,少了一百萬人轉化成為算力,就無法對抗『湧現』;但那一百萬人選擇誰,才是真正的意義所在。」
龍舌蘭勉強地笑了笑:「也就是說,你比從過去時代尋找犧牲者更好的方法嘍?」
「不。」羅星平靜地答道,「我的方法,同樣要藉助過去的時代。只不過我對犧牲者的選擇,和你有所不同。」
講到這裡,龍舌蘭終於產生了一絲興趣。
在電車悖論中,人們往往關注於控制開關的那個人的「選擇」,以及由此產生的道德悖論。然而在實際情況中,被綁在鐵軌上的也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有著自己的想法與訴求。
望著龍舌蘭眼中的光亮,羅星繼續說道:「因為在人類的歷史上,始終少不了那樣一群人,他們甘心為了別人、為了民族、甚至為了人類,犧牲自己。這就是我找到的『意義』。」
結果依然是會有一邊被火車壓死,可人類卻在同樣的結果中,找到了不一樣的意義。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證據。
羅星飛到W-005面前,說道:「昨日重現,我完成了我們之間的約定。開始吧。」
W-005發出一聲低沉的鳴叫,繼而成百上千的時空門開啟,與龍舌蘭開啟的連接W-002的通道相連。
岳飛將軍站在刑場上,赤裸的臂膀遍布著鞭笞的痕跡,就連背上母親賜予的「精忠報國」四個字也都已血肉模糊。然而他卻並沒有感覺到疼痛,透過刑場四周神色悲傷的百姓,他看到的是在不久之後金軍攻城略地,大宋的子民生靈塗炭。劊子手抄起屠刀,噴了一口酒在上面,走到岳飛面前。
「岳將軍,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他問道。
而此刻的岳飛,卻仰望著天穹。一道聲音傳入他的耳朵:「為了大宋子民的後代,岳將軍,你願意再犧牲一次嗎?」
貞德被綁在十字架上,腳下的木柴越堆越高。身為一名女子,她從未覺得天生的力量差距會是什麼問題,以至於每次面對敵人時,她都能準確地將長劍插入對方的要害。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儘管自己拼上了性命,面對著強大的英軍,也還是敗下陣來,還被安上了「魔女」的罪名。審判官將火把丟進柴堆,一股濃煙冒了上來。貞德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臉頰儘管沾染著血跡,皮膚卻依舊有著少女的白皙。如果今後法蘭西年輕的女孩子們能夠不用身披戰甲、面頰染血,自己的犧牲,也是值得的。
火舌躥了上來,身體一陣劇痛,之後便是麻木。貞德撐著最後一口氣仰望天空,那裡閃出了一道光輝,傳來了仿佛主的聲音:
「貞德,為了法蘭西人民的後代,你願意再犧牲一次嗎?」
他站在絞刑架下,沾著血跡的繩索已套上脖頸。劊子手要他最後再說些什麼,他看著刑場下神情麻木的民眾,再一次陳述出了自己的信仰。
他匍匐在土地上,烈火在他的身上燃燒,燒傷了頭皮、後背、四肢的每一寸肌膚。他緊咬著嘴唇,雙手緊緊抓住槍桿,為了不讓敵人發現大部隊,保持著紋絲不動。
他倒在了堤壩上,戰友們的呼喊聲已經模糊,身後洪水的涌動卻格外清晰。為了將水災的傷害降到最低,他耗盡了最後一絲力量,甚至生命。然而他依然心有不甘,如果自己能夠再多扛一袋土,多倒一次沙。
他緊握住戰機的操作杆,身旁的敵機靈活地閃避著他的追擊,尖銳的風聲好似嘲笑。他的技術在戰友中已是出類拔萃,怎奈何敵人的技術力更勝一籌,肉身的能力並不能彌補鋼鐵的差距。一個戰術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微微笑了,正如所有前輩一樣,他沒有一絲猶豫,駕駛飛機向著敵人撞了上去。
這時,他們聽到了一個共同的聲音:「為了你們的信仰,為了你們至死不渝保衛的民眾,你願意再犧牲一次嗎?」
二寶的意識已經模糊。他早就為犧牲做好了準備,只是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麼快。不知道連長有沒有趕跑鬼子?老婆孩子能不能好好生活?那個叫羅星的人有沒有回去家鄉?他那邊的人怎麼樣了?
彌留之際,他卻再一次聽到了羅星的聲音:
「二寶,是我。你說過等革命成功後,你會來我們這邊幫忙。現在就有一個機會,你想來嗎?」
「俺們這邊後來怎麼樣了?」二寶問道。
「革命勝利了,你們建立了一個強大的國家。」羅星答道。
二寶張開燦爛的笑臉,雙眼閃著光:「帶俺走吧!」
從千千萬萬的時空門中,傳來了人類歷史上百萬英烈的答覆:
「我願意。」
在遙遠的歷史長河中,他們犧牲了自己的肉體,為人們爭取到了生存的權利。在最後一刻,他們的意識將轉化為蓬勃的算力,守護彌留之際的人類文明。
四台超級人工智慧獲得算力後,紛紛加固了城市外圍的防火牆。更多的黑色人形向著高空飛去,人類文明僅存的碩果平安直立在湧現的浪潮中,宛若深淵中的一顆顆火種。
面對著湧現,羅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他曾經花費了大量的精力尋找W-005,試圖在自己父母的意識「飛升」前,回到過去拯救他們。現在的他已經清楚了歷史不可改變,但如果此刻將意識接入外網,那麼——
肩上傳來了溫暖的觸感,羅星猛地醒過神來,看到法拉正拉住他的手,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緩緩地手臂放了下來,握緊了法拉的手。
◇
龍舌蘭的身體在漸漸消散。她感到自己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身形也在逐漸縮小。她不清楚隕落的盡頭有什麼在等著她,也許會是死亡。
她並不覺得恐懼,在活過的漫長歲月里,她經歷過太多的生生死死。她只是覺得遺憾,遺憾自己沒能找到對付外網的方法,以解開束縛人類的桎梏。
真的要把未來交給這群孩子嗎?
羅星來到龍舌蘭身邊,輕聲說道:「龍舌蘭小姐,我們之所以選擇阻止你,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的方法註定會失敗,你最終會被外網吞噬。但人類的未來還需要你。」
龍舌蘭哼了一聲:「只有人類需要我嗎?這樣還不夠呢,畢竟我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羅星注視著她的雙眼,微笑道:「我們也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