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月影坐在基地附近最高的屋頂上，時不時眺望著遠方。她的手中握著一把口琴，看上去保養得很好，在月光下映出金色的光澤。月影深吸一口氣，含住口琴，開始吹奏一曲舊時代的曲調。這首歌的旋律十分簡單，卻恰到好處地抒發出了離情別緒。據說它原本還配有同樣神乎其技的歌詞，只可惜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中失傳。

  不知不覺間，一條毛茸茸的拉布拉多犬來到了月影的身邊，一言不發地與她肩並肩坐在一起。聽了一會兒，野狼開始跟著月影的旋律，輕聲地哼唱。

  一曲完了，月影微笑著看著野狼，說道：「有機會咱們組個樂隊吧，你來當主唱。」

  

  「哈哈，那估計會把狼都招來。」這話從野狼口中說出來，也聽不出是自嘲還是自誇。

  「你的搭檔呢？」

  「早睡得四仰八叉了。別看他白天一副磕了藥的樣子，那是卯足了勁兒表現呢。」

  野狼來找月影並不是為了駱非。在它看來，誕生於實驗的月影與身為實驗動物的自己，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月影沒有作聲，仰視著星空，開始吹奏每人都耳熟能詳的《小星星》。簡單的旋律過後，月影突然加快了節奏，單調的音節變成了複雜的和弦，曲式也變得複雜了起來。

  「小星星變奏曲，莫扎特的。」當月影吹奏出尾音後，野狼道出了曲名，「沒想到你還會吹奏古典樂，『蒼灰』的人都如此多才多藝嗎？」

  「我屬於不務正業的那種。」月影打趣道。

  短暫的沉默後，野狼開口道：「你……還能回到『蒼灰』嗎？」

  「博士承諾，如果我能活過這次湧現，到時就可以回去了。」月影笑了笑，「從概率上講，這相當於永久流放。」

  野狼想了想，寬慰道：「到那時，我想和你一起去。」

  月影沒有作聲，她再次含住口琴，開始吹奏第三曲。月光灑在廢棄的地鐵站上，駱非睡得很沉，懷中緊緊抱著枕頭；陸冰坐在床邊，點燃了最後一支香菸。

  又過了許久，遠處閃過一排亮光，繼而傳來了引擎的轟鳴聲。月影和野狼匆忙迎了上去，最前方的秦嵐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看到一人一狗，開心地說：「銀蛇先生太厲害了！一槍制敵，卻又不至於斃命。我們這次大獲全勝了！」

  這時，後方的銀蛇走了上來。他不知何時脫去了上衣，光膀子背著狙擊槍，肌肉剛勁逑實。銀蛇拍拍秦嵐的肩膀，說道：「說好的，可要算數啊。」

  「我準備一下，明天就帶你們去遺忘之都。」秦嵐笑道。

  看到月影，銀蛇向著她比了個手勢：「我說過的，那些都是外行，小菜一碟！」

  一群人簇擁著銀蛇離去，只留下月影在原地。儘管對於銀蛇平安無事這件事十分開心，但一天之內預知能力接連出了兩次錯誤，令她感到隱隱的不安。

  ◇

  法拉隨羅伊走在「純白」的街上，由白色線條匯集而成的行人擦肩而過，只有人類的輪廓，看不清五官。

  「他們並沒有向你敞開意識連結，所以看上去是那個樣子。」羅伊一眼便看透了法拉的疑惑，解釋道。

  「這座城市究竟是怎麼回事？」法拉問道。

  「解釋起來並不容易，不如親身感受一番。」羅伊笑道。說罷，她指了指視野里最高的一棟建築，說道：「那裡有朋友開的咖啡廳，先去坐坐吧。」

  法拉仰望著尖尖的高塔，心中感到一陣疲憊。隨罪物一路走來，她已經很累了，這麼遠的距離還要走上好久。羅伊似乎看出了法拉的心思，她牽起法拉的手，說道：「來，我帶你。」

  說罷，羅伊便從地面騰空而起，踩著並不存在的台階，緩慢而有力地向高空走去。法拉被嚇得不輕，她輕輕抬起腳尖，空氣中真的傳來了和地面一樣的觸感。她又試著挺直了身子，這下子真的踩著空氣站在了半空中。

  「在這座城市裡，只要你想，就可以發生。」羅伊恰到好處地解釋道。法拉閉上眼睛，想像著另一個方向的樓梯，之後伸出腳去，卻發現那裡空空如也。

  「你的方法不對。僅僅想像『結果』是不夠的，要知道你的想像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必須符合基本規則，才能夠被世界所接納。」羅伊扶住下顎思考了幾秒，「打個比方，這就好像你必須遵循某種計算機語言的語法，寫出的程序才能正常運行一般。」

  法拉細細品味著羅伊的話語：這個世界必須遵循的規則是什麼？是物理定律嗎？但質量守恆並不允許空氣分子憑空產生出能夠支撐幾十千克重物的斥力。她想要向羅伊求助，對方卻只是微笑地看著她，似乎在說只有自己領悟出，才是真的掌握。

  於是法拉靜下心來，回憶著被罪物傳送來這裡之後發生的林林總總的事。在這裡，她碰到地面後會停止下落，線條人遇到她也會避讓。很快地，法拉把握住了這個世界最基本的一條法則——

  自洽。

  法拉再次在頭腦中描繪出台階的樣子：材質與路面相同，足以支撐幾千牛頓的重力；因為台階的出現，附近的空氣分子不得不被排斥到一邊。與此同時，空氣不可以與任何其他存在出現在同一空間位置；這個台階不但她自己能踩，這座城市裡所有的存在，都能與之發生同樣的相互作用。

  構思完畢後，法拉再次小心翼翼地伸出腳去。這一次，腳下傳來了真實的觸感，她踩在了自己構築的虛空台階上。

  「幹得漂亮。」羅伊毫不吝惜地獻上了讚美，「你可以將構築世界的行為理解為一種造物主對世界的重新編程。」

  隨著羅伊邁出幾步，法拉感覺到自己對於創作台階已經駕輕就熟了。為了更加便捷地移動，她甚至可以想像出一雙翅膀，帶著自己儘快飛過去。但僅僅是簡單的飛行，可枉費了這能夠給世界「編程」的大好機會，法拉想要做點更有趣的事情。她平舉右臂，瞄準了羅伊指示的目標，確認了前進道路上沒有其他的人或物體，目之所及的範圍也不存在干擾。一切準備就緒，法拉閉上眼睛，開始了對世界的改寫——

  腳下重力的方向驟然發生了改變，法拉隨著引力的方向，向著遠處的建築徑直「跌落」過去。耳邊傳來呼嘯的風聲，眼看著建築物已近在眼前，腳下的引力卻突然變成了方向相反的斥力，法拉跌落的速度很快下降，最終平穩地降落在了建築物垂直的側壁上。

  「不錯，你改寫了固定空間範圍內的重力加速度，並且設置了變化函數使降落變得安全。」遠處的羅伊飛了過來，微笑道：「進去後記得取消改寫哦，否則會給飛行的人帶來危險的。」

  法拉穿過一扇觀景窗，來到建築物的內部，比起她想像中的寫字樓格局來，這裡反而更加類似於圖書館。空間被筆直地分割成立方體的格子，無數的線條人穿梭往來，他們時不時進入格子，之後便消失不見了。

  「六角密堆積的結構更加節省空間，但在人類的認知里，還是四四方方的結構更加舒適。」羅伊解釋道，她來自法拉的手：「跟我來。」

  隨著羅伊的腳步，法拉進入一間狹小的「格子」中。一名身材矮小的線條人正蜷縮在角落裡，用空洞的眼神看著二人。

  「木倫，我帶朋友來了！」羅伊遠遠地揮手道。線條人聞言湊了上來，兩隻洞穴般的眼睛在法拉面前幾厘米的地方晃來晃去。「她就是我經常提起的那個發小，值得信賴。」羅伊補充道，「向她敞開意識連接吧！」

  線條人直起身子，構成身體的白色光線在一瞬間向著眼眶中的黑洞收縮而去，繼而變成了一道黑影。黑影迅速膨脹，有了人的輪廓，細節也隨之清晰起來。幾秒鐘後，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士站在了法拉面前。她穿著清爽的抹胸和熱褲，臂膀和腰腹上有著明顯的肌肉線條。

  「介紹一下，這位是木倫，被外網感染前是『深藍』的一名警官，現在在這裡經營咖啡廳。」羅伊看向木倫，「這位是法拉，『幽紅』的罪物獵手，我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她就是你經常掛在嘴邊的那位，你哥哥的戀人是嗎？」木倫語出驚人地問道。

  法拉一下子漲紅了臉，還沒等她開口否認，身邊的羅伊笑道：「我倒希望如此。只是我猜，我那笨哥哥應該沒這本事。」

  終於緩過神兒來的法拉乾咳兩聲，連忙轉換了話題：「羅伊說要來咖啡廳里坐坐，可是咖啡廳在哪兒？」

  木倫爽朗地笑道：「一看你就是新來的。快進去坐吧，今天給你免單！」

  說罷，她對著空無一物的牆壁揮揮手臂，牆壁如同哈哈鏡一般扭曲起來，繼而一張閃爍著淡藍色「shamrock coffee」的招牌從地底生長了出來，而牆壁上則打開一道深褐色的古樸木門。

  「歡迎光臨三葉草咖啡廳。」木倫擺出了邀請的姿勢。

  ◇

  走進咖啡廳，裡面的空間居然有二層樓那麼大，木倫解釋說，最火爆的時候此處一座難求。

  「可惜某人太懶了，很快便被競爭對手超過，成了現在這幅門可羅雀的樣子。」羅伊笑道。

  「你想喝100個圖靈幣一杯的咖啡嗎？」木倫擠著眉喝道。

  羅伊偷笑了兩聲，沒有回應。

  坐定後，法拉叫了一杯冰蜂蜜檸檬茶，羅伊要了一杯黑咖啡。法拉記起羅伊從7歲起便開始接觸黑咖啡，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該從哪裡講起呢？」羅伊用湯匙攪拌著咖啡，笑道，「總感覺要說的話太多了。」

  「先說說你自己吧。」法拉徑直問道，「在我的記憶里，你應當……」

  「沒錯，按照生物學的定義，我已經死了。」羅伊毫不在意地說，「在那次事件中，我被罪物貫穿了胸膛，又摔下了懸崖，雙腿骨折，三根肋骨插進肺部，頸椎斷裂，幾乎是立刻死亡。我清楚地記得哥哥的大叫，你的呼喊，但當我發覺的時候，自己已經不能活動、不能出聲了。」

  羅伊頓了頓，望著窗外混沌的天空，繼續說：「但與此同時，我卻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依然『存在』。我能夠接收到外界的信號，甚至能夠看到自己的屍體。在現實的衝擊下，我很快便忘卻了對死亡的悲傷與恐懼，我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還有，此時此刻正在思考的『我』，究竟是什麼？

  「很快我便意識到，問題本身便是答案。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依然能夠思考。可人類的思維依賴的物理基礎是大腦內部的化學反應，我的大腦已停止運轉，我又是依賴什麼在思考呢？答案同樣非常簡單，我此刻所處的時空中，確實有一種存在，能夠代替大腦幫助我進行『思考』。」

  說到這裡，羅伊刻意停了下來，似乎在等法拉自己找出答案。

  「外網。」法拉立即答道。

  「是的。從接觸到它的那一瞬間，我的意識便與外網之間建立了無法切斷的聯繫。打個比方，就好像將數據上傳到了雲端一般。」

  「也就是說，此時此刻的你，其實是羅伊的一個『備份』？」法拉問道。

  「這取決於如何定義『備份』。」羅伊笑道，「在身為人類的我死亡之前，我位於外網中的意識並沒有覺醒。類比一下，在量子糾纏態超遠距離傳輸中，實際也是『複製』一個樣本，再將原本的樣本消滅。」

  法拉點點頭：「無意冒犯。這座城市裡的人……都如此嗎？」

  「就好像人的體能天然存在差別一樣，人的意識對外網的適應性，也是天差地別的。實際上，絕大部分人的意識脫離肉體後，並不能完整地保持自我認知，而是成為孤魂野鬼一般的存在，在外網中遊蕩。我們如果身在外網環境中，時間久了就會出現幻覺，而本質上就是那些遊蕩的意識侵蝕了大腦，從而使我們看到了他們意識中的景象。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夠完整保持自我，這部分人匯集在一起，建立了這座外網中的城市，純白。」

  法拉默默地思索著，羅伊的一席話中包含了大量信息。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將顛覆人類對於外網的理解。

  說話期間，木倫端上了冰蜂蜜檸檬茶，然後將一架小型無人機擺到兩人面前。她說道：「這東西一直在外面轉悠，看上去快沒有能源了，你們處理吧。」

  看到無人機，有法拉突然想起自己正是在這東西的帶領下來到了「純白」。她心中一驚：「難道說我也已經……」

  「放心吧法拉姐姐，你還好好活著呢。」羅伊笑道，她拿起無人機擺弄了一番，「它是我的朋友——『蜂鳥』，罪物類型是『信息』。你的身體並沒有死亡，而是被轉化為信息存儲在了罪物中，又隨同它一起來到了這裡。」

  法拉鬆了一口氣。她抿了一口冰冷的蜂蜜檸檬茶，清爽的感覺頓時令心情平靜了許多。

  「如果它真的沒了能量，我是不是就不得不離開這裡了？」她問道。

  「為了將活體的意識帶到『純白』來，確實需要花費大量的能源。」羅伊一面檢查著無人機一面說道，「不過沒關係，你還可以在這裡停留幾個小時。」

  法拉點點頭，說：「那接下來談一談，外網究竟是什麼？」

  羅伊不答反問：「『幽紅』的科學家怎麼認為呢？」

  「一種外太空高度發達的信息生命體，在機緣巧合下來到了太陽系，選擇在信息密度最高的網際網路中寄生下來。由於舊時代的網際網路已經高度普及，外網的影響力便順著有線和無線網絡遍及了地球的每個角落。」法拉說出了教科書上的標準答案。

  「我們暫且不去揣測過去，但，為什麼是地球？真的只是因為地球擁有網際網路嗎？」羅伊繼續引導。

  法拉思索了片刻，答道：「在目前人類探索過的星域中，網際網路毫無疑問擁有最高的信息容量，所以我想不出其他解釋。」

  「宇宙的本質可以說是物質，也可以說是物質之間的相互作用；主導相互作用的可以說是能量，也可以說是能量的流動，就是熵。」羅伊回顧著物理學的概念，「這些觀點並沒有對錯，只是看待問題的視角不同。隨著文明的進化，視角也在不停變化。

  「我們做一個大膽的思想實驗，如果有那麼一種文明的技術能力已經可以解決熵增的問題，那麼祂看待宇宙的『視角』會是什麼呢？」

  法拉陷入沉思。過了許久，她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熵主導了能量的流動，可以等同於信息，而更進一步主導了信息流動的，難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