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2024-10-04 09:44:09 作者: 賀緒林

  十八年後的一個春日,陽光明媚.

  一輛吉普車駛進了野灘鎮,引來了一街兩行的目光。吉普車穿過鎮街,徑直朝白門窯開去,在一個低矮的門樓前停下了。

  車門打開,下來了四個軍人。為首的軍人年齡在四十開外,高挑的個頭,四方臉,劍眉星目,左眉梢有道很顯眼的傷疤。其餘三個都二十剛出頭,是警衛員、秘書和司機。

  中年軍人駐足凝望著低矮的門樓,門樓被經年的風雨沖刷剝蝕得破舊不堪,那扇黑漆門也被歲月改變了顏色,失去了光澤,變成了灰色,默默地虛掩著。

  秘書在一旁問:「師長,是這個家嗎?」

  中年軍人點點頭,喃喃自語:「十八年了,不知娘和她們咋樣……」

  少頃,中年軍人推開虛掩的街門,偌大的院子空蕩蕩的,只有一群雞在覓食,看見不速之客,雞們都停止了覓食,警惕地望著。為首的大紅公雞發出敵意的「咯咯」叫聲,支楞著翅膀做出拼搏的架勢。中年軍人看著眼前的情景,似乎回到了十八年前,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娘,我回來了!」

  「盼盼,是你麼?」聲音未落,一個中年女人從廚房出來,扎著圍裙,手裡拿著擀麵杖,看樣子她正在做飯,她看見幾位不速之客一下子就楞住了,半晌,問道:「你們找誰?」

  「秋月,是我呀!」中年軍人神情十分激動。

  女人一驚,痴痴地把他仔細看了半天,叫了聲:「我的你呀……」扔了擀麵杖,撲進他的懷裡,嗚嗚地哭。「我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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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鼻子直發酸,眼裡湧出了淚花。好半晌,他抑制住激動的情緒,問秋月:「咱娘和麥草呢?」

  這一問,秋月哭聲更大了。他的心緊縮了一下,搖著秋月的雙肩:「咱娘和麥草呢?」

  「咱娘和麥草姐都……都歿了……」

  他驚呆了。少頃,他疾步進了大窯,窯里沒有母親的身影,桌上供奉著母親和麥草的牌位,那架母親用過的紡車在炕頭上孤零零地置放著。

  「娘!……「他叫了一聲,跪倒在母親的牌位前,淚水再也禁不住,疾涌而出。

  三位年輕的隨從也都跪倒在地,黯然淚下。

  良久,秋月把他攙扶起來。他拭去淚水,問秋月:「咱娘和麥草是咋死的?」

  秋月抹著淚說:「你走後不久,同永順送來了一百塊大洋,說是你去口外辦一個案子,走得急,讓他把這些錢送回來。又說你一時半時回不來,家裡有啥事就來找他。沒過幾天,鎮裡傳出一片風聲,說你讓專署的聯防司令部抓了起來,把頭割了,罪名是通匪。娘和我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想去縣城和專署打探個究竟,可我和麥草姐都是雙身子,走不了遠路。沒奈何,只好在家裡盼著你能早點回來。又過了幾天,那個王山虎到咱家來了,給娘買了好多東西,還送了幾十塊錢,說家裡有啥難場事就來找他,別見外。他走後,娘很納悶,說他和你有仇,今日格又送東西又送錢的真格是奇了怪了,莫不是你真格出了啥事?我心中也犯嘀咕,可還是安慰娘,說你命大造化大出不了啥事。官府幾次都說把你的頭割了,你不是好好的麼。」

  「再後不久,我早產了,生了個女娃,起名叫盼娣。隔了七天,麥草姐也臨盆了。她是難產,麥囤嫂把該使的法子都使出來了,可就是生不出來。最後麥囤嫂說大人娃娃只能保一個。麥草姐就說別管她,把娃保住。麥囤嫂很犯難,問娘咋辦。娘說,媳婦孫子她都要。麥草姐就哭喊:『二嫂你下手吧,說啥也得給老彭家留條根!』她那時認定你歿了,也認定她生的是男娃……後來,娃娃保住了,是個男娃。麥草姐臨咽氣時拉著我的手說:『妹子,娃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把他撫養成人……』娘給娃起名叫盼盼,是盼著你能回家來……」秋月說到這裡已哭成了淚人。

  屋裡的人都在抹淚。

  沉默半晌,大錘忍悲問道:「後來呢?」

  秋月拭淚道:「麥草姐下世不久,娘悲痛過度,再加上想你,病倒了。請了好幾個大夫來診脈,都說娘得的是心病,無藥可醫。不到一月娘就升天了……」

  「咱娘沒留下啥話?」

  「咱娘說,秋月,大錘這回怕是真的不在人世了。你還年輕,帶著一雙兒女過日子不易,你就別苦熬了,找個男人過日子吧。稀(俊)丑不說,只要心善就行……我沒聽娘的話,我盼著你回來。我知道你沒死,遲早會回來的。」

  大錘動情地把秋月的一雙手握在他的大手裡,哽咽地說:「讓你受苦了…….」

  「苦不算個啥,老天沒有虧我,我把你到底盼回來了。」秋月說著,破涕為笑了,隨後問:「那年你上哪兒去了?」

  大錘便對秋月說了這些年在外闖蕩的歷程……

  那年大錘離開了野灘鎮,去陝北投奔同永順的表兄劉永福。是時,劉永福在紅軍隊伍當團長,很高興的收留他。後來紅軍改編成了八路軍,開到太行山去打日本鬼子。大錘作戰勇敢,先升排長,後升連長,再後又升營長。到打敗日本鬼子時他已經是副團長了。再後打老蔣,把紅旗插到南京總統府上時,他是師長了,再後來抗美援朝,他又帶領全師去朝鮮參戰。一個月前他剛從朝鮮回來,部隊在修整待命,他趁此機會回家看看。十八年只在彈指間,他沒想到母親和麥草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大錘和秋月都嗟嘆不已。

  大錘又問:「司馬縣長和同永順呢?」

  秋月說:「你走後第二年,司馬縣長調到陝南去了,聽說當上了副專員,同永順也跟他去了陝南。」

  大錘說:「那年多虧他們救了我一命,也不知他們現在咋樣了。」

  秋月又說:「那個王山虎逢年過節來咱家送上幾十塊錢,我不收都不行。我問他是咋回事,他說都是鄉里鄉親的,誰還不幫誰一把。」

  大錘便把當年在渭河灘饒了王山虎一命的事說了說,夫妻倆又感嘆了一番。

  大錘忽然問:「咱們的兒和女呢?」

  秋月說:「下地去了,現在也該回家了。」

  正說著,門外響起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娘,我們回來了。」話音未落,進來了一個俊俏的姑娘,身後跟著一個壯實的小伙。

  大錘閃目細看,姑娘的模樣酷似二十年前的秋月,小伙簡直就象他年輕時的複製品。兩個年輕人都訝然地看著窯里的客人,最後把詢問的目光落在了母親的身上。

  秋月指著大錘說:「盼娣,盼盼,這是你們的爹。」

  姐弟倆都愕然地看著大錘。儘管母親一直對他們說父親沒有死,可他們從別人嘴裡得知父親早已不在人世了,而且他們也認為父親死了,怎麼現在突然又冒出個爹來?

  秋月喜極而泣:「我說過你們的爹沒有死,也不會死。他現在回來看你們來了。」

  大錘上前摸摸女兒的頭,又拍拍兒子的肩,笑道:「你倆傻看我幹啥,不想認我這個爹?」

  姐弟倆嘴唇顫動了半晌,叫了聲:「爹!」淚水都湧出了眼眶。

  「哎!」大錘把一雙兒女攬在懷中,鼻子一酸,淚水也奪眶而出……

  午飯後小憩,大錘對秋月說:「我去看看咱娘和麥草。」

  秋月讓盼娣姐弟倆準備好香火紙錢等祭品,隨後一家人去墳瑩地。墳瑩地在鎮東的土坡上。大錘娘和麥草的墳墓並排兀立在半坡上,墳頭草色青青,四周開滿了野花,花叢中蜂飛蝶舞,鬧出一派盎然的春意。

  秋月和一雙兒女在兩個墳頭前擺上祭品,點燃香火紙錢。

  「娘,麥草,我回來了!」大錘膝蓋一軟,跪倒在兩堆墳前,早已淚水潸然…….

  化成灰燼的紙錢打著旋,直向天際飄飛,飄飛……

  2005年4月——12月11日寫於楊陵――西安

  2006年7月——8月再改於楊陵

  2009年4月三稿於楊陵家樂園

  2010年5月四稿於楊陵家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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