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2024-10-04 09:43:09 作者: 賀緒林

  出了酒館,大錘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秋月的住處走去。四周黑糊糊的一片,似乎埋伏著什麼。大錘今晚夕實在是喝多了,頭有些重,暈暈糊糊的。好在道熟,不會走岔的。拐到一條小巷,沒有了酒館的燈光,巷子似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一陣夜風迎面撲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冷戰,頭腦也清醒了幾分。

  忽然,巷子裡躥出一個人來,攔住了大錘的去路。大錘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伸手就拔腰中的盒子槍。那人似乎早就料到了,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低聲道:「彭大隊長,是我!」

  大錘聽著聲音十分耳熟,可看不清他的眉目,厲聲喝問:「你是誰?」

  

  「同永順。」

  「你要幹啥?」大錘沒鬆手中的槍。

  「司馬縣長讓你去一趟。」同永順鬆開了手。「你跑到哪達去了?我滿天世界尋不著你。」

  「我在麻老五的酒館喝酒哩。」

  「跟誰喝?」

  「喬大年喬副官。」

  「他人呢?」

  「走咧。」

  「上哪達去咧?」

  「這麼晚了,他能上哪達去,回去睡覺了吧。」大錘打了個酒嗝,酒氣直往同永順的臉上噴。

  同永順怔了一下,失聲叫道:「不好!」

  大錘暈暈糊糊地問:「咋的不好?」

  「快跟我走!」同永順拽住大錘的胳膊就走。

  「去哪達?」大錘的腳步趔趔趄趄的。

  「縣府。」同永順拽住大錘的胳膊不鬆手,大步流星地往縣府趕。

  倆人到了縣府,縣府被夜幕遮掩得黑糊糊一片,只有幾個窗口亮著燈光。兩個自衛隊員在門口持槍站崗,看見大錘和同永順,挺起胸脯敬了個禮。同永順急問道:「有人進去麼?」崗哨說沒有。

  縣府的院子很寬敞,中間有個花壇,兩邊各有一條甬道,甬道兩邊植著松柏,樹冠挨著樹冠,把院子遮掩得一片模糊。模糊之中有一幢古老的建築默然地聳立著,那便是司馬亮的書房兼辦公室。

  同永順帶著大錘直奔司馬亮的書房。遠遠看去司馬亮書房的燈光十分明亮。被夜風吹了一陣,大錘清醒了許多,說道:「你擔心啥哩,不會出事的。」話音剛落,就聽司馬亮大聲疾呼:「抓刺客!」

  「出事了!」同永順急奔過去。

  這時就見一個黑影從書房窗口一閃而過。大錘驚出了一身泠汗,酒也醒了八九分。他沖同永順喊:「你保護好司馬縣長,我去抓刺客!」拔腿直追那黑影。

  黑影往後院跑去,大錘緊追不捨。黑影對縣府的通道顯然十分熟悉,且身體靈活迅捷,三拐五拐就到了後院圍牆。大錘拔出了槍,可他想抓個活口,沒有開槍。等他追到圍牆跟前時,黑影已上了牆,他急了眼,使出看家的本事,騰身一躍,伸手去抓黑影的腳腕。一是距離太遠,二是他的酒勁還沒散盡,手只抓住了牆頭的磚。黑影不是等閒之輩,在他手上猛踩了一腳。他沒有防備,痛叫一聲,手一松,跌倒在牆根。等他重新攀上牆頭時,黑影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時同永順趕了過來,疾問:「抓住了麼?」

  大錘跳下牆頭,沮喪地說:「狗日的跑了。」

  「沒看清是誰?」

  大錘搖頭:「黑燈瞎火的看不清。司馬縣長沒事吧?」

  「沒事。」

  「沒事就好。」

  倆人來到書房,司馬亮大口地抽著煙,他是以此來穩定自己驚惶失措的情緒。倆人垂手立在一旁,一時不知該說啥才好。稍頃,同永順開口詢問剛才發生的事。

  司馬亮這時心神也安定了下來。他說他正在批閱公文,忽然聽見窗外有響動聲,以為是同永順回來了,隨口喊了一聲「老同!」但沒人應聲。他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應聲。他警覺起來,起身拉開門想看個究竟。他剛出了屋,就見一個黑衣人朝他撲來。他大吃一驚,喝問道:「誰?!」黑衣人並不答話,手中的匕首直刺他的胸膛。他情知不好,急忙閃身躲過。所幸他跟同永順學過一點武功,一邊招架黑衣人一邊大喊:「抓刺客!」恰好同永順和大錘這時趕到,刺客不敢戀戰,撤腿就跑。

  大錘和同永順都在心中暗暗慶幸,看來刺客是想悄沒聲息地殺害司馬亮,若是動槍,有十個司馬亮也都一命嗚呼了。大錘還在心裡想,刺殺王縣長的兇手還沒抓住,如果司馬縣長今晚夕再被刺殺了,那就成了天大的新聞。

  司馬亮忽然發現大錘的手受了傷,問道:「彭大隊長掛了彩?」

  大錘說:「讓狗日的踩了一腳。」

  司馬亮道:「能從彭大隊長手中逃脫,可見這個刺客不是等閒之輩。」

  「狗日的腳手很利索,功夫不淺。」大錘說。

  同永順說:「我咋覺得刺客的身影有點眼熟,可想不起在哪達見過。」

  同永順這麼一說,大錘也覺得刺客的身影眼熟。他拍著腦袋想了半天也沒想起是誰。

  「會不會是喬大年?」同永順提出了疑問,最近他一直盯著嚴智仁身邊的人,怕的是嚴智仁對司馬亮也下黑手。

  司馬亮問道:「你是說嚴智仁的副官?」

  同永順點頭。

  大錘心中豁然一亮,嘴裡卻說:「他剛才還和我在一達喝酒,不可能是他吧。」

  同永順思忖半晌,說道:「我老覺得那刺客的身影像是喬大年。」

  司馬亮蹙著眉著說:「不管是不是他,都要嚴密地監視他。彭大隊長,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

  「是!」

  司馬亮又說:「今晚發生的事不要張揚,免得又鬧得人心惶惶,也免得打草驚蛇。」

  大錘和同永順一同點頭稱是。大錘忽然想到什麼,問道:「司馬縣長找我有啥事?」

  「想問問你案子查得咋樣了。」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大錘欲言又止。同永順疾步出了書房,來人是警察局長章一德。他進了書房看見大錘,便笑臉打招呼:「彭大隊長在啦。」

  大錘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他對章一德很不感冒,因此不願搭理他。原來章一德也是司馬亮傳喚來的,他有事遲到了一步。司馬亮沖他點點頭,示意他坐下。

  章一德落了坐,同永順送上一杯茶水給他。他衝著同永順很友好地笑了笑。他城府頗深,知道同永順是個很不一般的下人,因此一直對同永順十分友好。

  司馬亮呷了口茶,道:「彭大隊長,你接著說吧。」

  大錘瞥了章一德一眼,欲言又止。

  司馬亮道:「我讓章局長也破這個案子。你說吧,我們都聽聽。」

  大錘遲疑了一下,說道:「十有八九是周豁子的人幹的。」

  「這麼說還不能完全肯定?」司馬亮問。

  大錘又瞥了章一德一眼。章一德吸著煙,眯著眼正在看他。他心裡警覺起來,難道章一德查出了兇手?他怔了一下,沖司馬亮點了一下頭。

  司馬亮轉過目光:「章局長,你把情況說說吧。」

  章一德捏滅了菸頭,開了口:「這幾天我仔細查過了,打二槓黑槍的不是周豁子的人,而是另有其人。」

  大錘心裡一震,臉上卻波瀾不起,冷冷地問:「是誰?」

  「喬大年。」

  大錘心裡又是一震,看似不屑地說:「不會是他吧。他和二槓是嚴大隊長的左右臂膀,熱乎得都能穿一條褲子,這誰不知道。你說他打二槓的黑槍,不等於說是嚴大隊長打死了二槓?不可能,不可能。」說著連連搖頭。

  章一德漲了紅了臉,急道:「彭大隊長,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話。在你眼裡,我和嚴大隊長也穿著一條褲子。今晚夕當著司馬縣長的面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在外人眼裡嚴大隊長跟我關係很密切,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他那人桀驁不馴,把誰都不放在眼裡。他跟我好,是因為警察局也有幾十條槍。他曾經跟我說過,在這個世道有槍就是草頭王。他是咋麼個人品我心中十分亮清。他是不是打死二槓的指使人我還沒摸清,可喬大年打死二槓我可不是瞎說的。」

  大錘並不為他的表白所動,不冷不熱地說:「你親眼看見喬大年打死了二槓?」

  章一德忽地站起身來,青著臉說:「彭大隊長說這話還是不肯相信我。」

  司馬亮把他按在椅子上:「章局長,別激動,坐下慢慢地說。」說著,遞給章一德一支煙。

  章一德吸著煙,平靜了一下心情,這才開口講敘事情的經過……

  那天下午章一德了結了一個案子,想去茶館喝壺茶消停消停,恰好在街上遇到了二槓。二槓見面就說:「章局長,我正滿世界找你哩。」

  章一德跟二槓很熟,經常開玩笑,便笑道:「找我做啥哩?是誰膽大包天摸了老虎的屁股?我收拾他去!」

  二槓笑道:「敢摸我屁股的人還在他娘肚子裡沒生出來哩。我想跟你借點錢。」

  章一德問:「多少?」

  「五十塊。如果你手頭活便就再多借我點。」

  「你要這麼多錢幹啥?」章一德嘴裡雖然這麼問,可伸手掏衣袋。二槓經常向他借錢,但從沒賴過帳,這是其一;再者,二槓是嚴智仁的紅人,他不想得罪。他掏出了三十二塊大洋,給自己留了兩塊茶錢,剩下全給了二槓。

  二槓把錢裝進了衣兜:「章局長,謝你了,過幾天我就還你。」抽身欲走。

  章一德問道:「你急急忙忙的,幹啥去?是不是又去逛窯子?」

  二槓笑道:「今日格沒那個興頭。」

  「那你幹啥去?」

  「我回野灘鎮一趟。」

  「你狗日的是不是又去倒騰黑貨?」章一德笑罵道。他早就知道二槓在販賣煙土,因礙著嚴智仁的臉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佯裝不知。

  二槓壓低聲說:「章局長,你可不能懷疑好人呀。」

  章一德又笑罵道:「你狗日的也算好人?那你說說,天底下誰是壞人?」

  二槓嘻嘻笑道:「壞人還沒生出來哩。」又說:「章局長,你要不要黑貨?我給你弄點回來。」

  章一德說:「你狗日的別把我往爛泥坑裡拉。」

  二槓嬉皮笑臉地說:「我哪敢哩?我知道章局長是個大清官,色、酒、煙、財都不染。」

  章一德笑罵道:「你狗日的又油嘴滑舌地胡說哩,當心走到野灘鎮讓人打了黑槍。」

  二槓說:「誰敢打我的黑槍!就算我二槓的本事不行,喬副官手中的槍可是百步穿楊哩。」

  章一德問道:「喬副官也去野灘鎮?」

  二槓說:「我倆一達去。明日兒回來咱倆再諞。」轉身走了。

  二槓和喬大年一同去了野灘鎮,一個被打死了,一個卻安然無恙。這其中必有蹊蹺。

  章一德說完了,大錘已經心明如鏡了。在酒館喝酒時,他已經開始懷疑喬大年了。他故意用話勾喬大年,喬大年雖然沒說什麼,但已露出了蛛絲馬跡。現在章一德又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種種跡象表明,喬大年不僅打了二槓的黑槍,而且剛才的刺客無疑也是他。大錘還摸不准章一德的脈搏,佯裝糊塗,故意說道:「這也不能說二槓就是喬大年打死的。」

  章一德說:「還有件蹊蹺事?」

  「啥蹊蹺事?」大錘問。

  「安葬二槓那天,我見到了喬大年。我裝做啥也不知道,問他這幾天上哪裡去了,咋不見他的人影。你猜他是咋說的。」

  「他是咋說的?」

  「他說他老爹病了,他回了一趟家,今日格才回來。他為啥要撒謊?肯定是做賊心虛!」

  大錘不再說啥,默默抽菸。

  沉默。良久,司馬亮先開了腔:「彭大隊長,你還有啥想法和看法?」

  大錘撣了一下菸灰說:「聽章局長這麼一說,兇手無疑就是喬大年了。可他為啥要打二槓的黑槍呢?背後一定有指使人。」說著把目光轉向章一德:「不知章局長是咋看的?」

  章一德說:「我同意你的看法。」

  大錘又說:「能指使喬大年的恐怕只有嚴智仁了。」

  章一德說:「你說的對,喬大年只聽嚴智仁的。」

  司馬亮道:「你倆說的在理。常言說的好,捉姦捉雙,捉賊捉贓。這個案子背後還有文章,咱們不能操之過急,要一步一步來。」

  大錘和章一德都看著司馬亮,等著下面的話。司馬亮略一思忖,猛一拍桌子:「先把喬大年抓起來!拔了蘿蔔就會帶出泥來。」

  大錘點頭道:「拔了喬大年這個小蘿蔔不是帶出點泥來,而是會帶出大蘿蔔來。」

  司馬亮笑道:「彭大隊長說的極是。」隨後對章一德說:「章局長,抓喬大年的任務交給你了。」

  章一德站起身來:「是!」

  「你準備啥時動手?」

  章一德思忖片刻,說:「今晚夕就動手。」

  「不。」司馬亮搖了搖頭。「抓喬大年要秘密進行,千萬不能打草驚蛇。喬大年住在保安大隊部,保安大隊部有一個中隊的兵力,鬧不好就亂了營。你想法把他誘騙到警察局來,到你的窩裡動手豈不是萬無一失。」

  章一德連連點頭稱是。大錘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心中又對司馬亮高看了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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