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2024-10-04 09:41:43
作者: 賀緒林
渭河西來,在這裡似乎漫不經心地往北拐了一下,便把一大片灘涂讓給了南岸。芒種一過,渭河流域就進入了汛期,上游的洪水挾裹著泥沙滾滾而下,這裡地勢平坦,泥沙就沉澱堆積,這片灘涂越來越大,最終和南邊的土地連成了一片,但當地人還是稱這塊土地為野河灘。
這片灘涂生長著各種水草,每到夏秋之季,葳蕤的水草長得一人多高,密不透風。許許多多的鳥把這裡當做家園,每到清晨和黃昏,不計其數的各種叫不上名的鳥兒在空中盤旋飛翔,黑壓壓的一片遮住了天,清脆的叫聲隔幾里地都聽得清清楚楚。走獸也在這裡安了家,野兔、獾和水獺不必去說,狐狸和狼也成群結隊的在草叢中出沒。就連終南山深處的金錢豹和老虎也來這裡覓食。當然,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誰也記不清,不知哪一年哪一月來了一對年輕夫婦,男人剽悍英武,女人聰慧漂亮。他們在野河灘上落了腳,割下水草曬乾搭起草棚,掏鳥蛋,打野兔,採集野穀子謀食,過起了安樂祥和的日子。再後又有三三兩兩的逃難者也在這裡落了腳。草棚一個挨著一個,連成了一片。草棚的前後左右的水草被割掉了,裸露出的沃土被開墾出來,種上了莊稼。荒蕪多年的野河灘有了人的歡聲笑語。
過了一年多,野河灘上的莊稼又要成熟收穫了。突然來了一隊官兵,說是搜尋捉拿一個逃犯。野河灘的十幾個男主人都默然地看著官兵,手中都緊攥著正在幹活的農具家什。為首的官兵頭目拿出一捲紙,打開,上面是一個年輕漢子的畫像。頭目對著畫像一一打量面前的男人們,突然一指那個最先來野河灘的剽悍英武小伙,大喊一聲:「就是他,抓起來!」
小伙完全可以逃脫,可他沒有跑。他聰慧漂亮的妻子這時提著竹籃來給他送飯。女人已經懷孕了,快要分娩,腆著大肚子,步履蹣跚。女人看到官兵,一臉的驚恐之色,依偎在男人的身邊。小伙摟住她的肩膀,安慰道:「甭怕,萬事有我哩。」他對那頭目說:「我媳婦馬上就要生孩子了,等她生了孩子,我就跟你們走。要殺要剮隨你們。」
頭目說:「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不行!你拐走了人家的老婆,還傷了人,我不光要抓你,還要抓她歸案!」
原來那女人是一個大戶的小妾,男人是大戶的護院。兩人偷偷相愛了,難分難捨,私奔出逃,不料被人發現,男人打傷了追者,帶著女人逃了出來,在野河灘上落了腳。不曾想到,大戶告到了官府,官府派兵搜尋到了這裡。
小伙再三懇求頭目高抬貴手,放過他即將臨盆的妻子,說是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苦苦相逼一個懷孕女人。頭目十分強霸,不動惻隱之心,指揮兵卒上前逮捕他們。小伙勃然大怒,拼命抗爭。他果然身手不凡,赤手空拳打倒了七八個兵卒。頭目見擒他不住,一咬牙命令兵卒,活的擒不住就拿死的。小伙最終寡不敵眾,死在兵卒的亂刀之下。女人痛叫一聲,奪過一把鋼刀抹了脖子,倒在了心愛人的身邊……
這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說來真是奇怪,自從那件慘案發生後,野河灘的住戶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有所增加。隨著時間的推移,來野河灘落腳的人越來越多,草舍一座挨著一座,連成了一大片。這裡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南到兩廣,北到內蒙古,東到黑龍江,西到塔里木,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諞閒傳嘮嗑擺龍門陣拉家常。但似乎都遵守著一條規定,誰都不追根問底去打探對方的隱秘。當地土著都說,在野河灘安家落戶的不是犯案在逃的,就是殺人放火的,要麼是躲債私奔的,沒有什麼好鳥。說歸說,可他們見了野河灘的人還是笑著臉說話,以禮相待。雖然當地民風剽悍,但也淳樸。
轉眼到了民國,早年的空曠野河灘已發展成了野灘鎮,草舍早已換成了大瓦房,街道也有了好幾條,人口超過三千,是渭河邊上為數不多的大鎮。
野灘鎮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地處渭河南岸,卻劃歸渭河北岸的渭北縣管轄。早在明代就是如此,一直沿襲下來。幾代政府不知作何考慮,不得而知。如此劃歸有一個弊端,南岸的終南縣無權管它,北岸的渭北縣鞭長莫及,很難顧上管理它。因此野灘鎮處於無政府狀態,也因此野灘鎮向來是滋事生非之地。再者,如前面所說,這裡居民的先祖十之八九都是強悍之徒,後輩兒孫的血管里都流著先人的血。故而,野灘鎮向來民風剽悍,不安分守己者居多。其三,野灘鎮東西北三面都是大片灘涂,土地肥沃,水源豐富,不光長好莊稼,也生長其它東西,譬如罌粟(俗稱大煙),在這裡就有大片種植。這裡的氣候很利於罌粟的生長,雖說出產的大煙膏質量不怎麼好,但產量極高,因此獲利頗豐。一夥不安分的人居住在天高皇帝遠的野河灘,自然是啥東西能賣大錢就種啥東西。政府禁菸多年但一直未能禁住野河灘鎮種植大煙。大煙的種植竟然給野灘鎮帶來一片商機,鎮上的飯鋪、茶館、妓院、賭局、煙館……應有盡有,一家挨著一家,家家生意紅火興隆。野灘鎮在這一帶富裕是出了名的。有錢本是好事,但卻讓賊人惦記著。
時令到了小滿,正是割煙的時節。煙販子云集在野灘鎮,一時間野灘鎮熱鬧起來,比過大年還紅火。就在這時盤踞在黑熊溝的杆子頭周豁子率眾出了山。周豁子出了山直奔野灘鎮,只要得了手,黑熊溝幾百號人一年的吃喝穿就全都有了。
野灘鎮雖是一塊讓人眼饞的肥肉,但要吃到嘴卻不容易。那是強人聚集之地,他們也常常去別人的碗裡搶食吃,豈容他人來搶自己的豐收果實。縣政府雖不怎麼管野灘鎮,但還是在鎮上設立了鎮公所,委派了鎮長。現任鎮長是野灘鎮的土著,姓蘇,名萬山。蘇萬山是個很有能力的人,他上任之後就著手抓治安,成立了一個自衛隊,是專門對付土匪的。自衛隊人人手中都有快槍,隊長名叫鐵鎖,是個拉屎也攥拳頭的角色,十分了得。這一帶敢明火執仗來打劫野灘鎮的也只有終南山的周豁子。野灘鎮的自衛隊早就防著周豁子。還未開刀割煙,鐵鎖就派出暗探去山口監視周豁子的舉動。周豁子幾乎每年都要在大煙收穫之時來打劫野灘鎮,他們不能不防。周豁子剛一出山,暗探就報回了消息。野灘鎮的自衛隊便做好防衛抵抗的準備。
前兩年周豁子曾幾次圍攻野灘鎮,皆因野灘鎮的自衛隊及時得到消息做好了防禦準備,周豁子都鎩羽而歸。因此,周豁子惱恨在心,耿耿於懷。今年周豁子憋足了勁,咬牙切齒地說:「今年我要打不下野灘鎮,就不是人日的!」
周豁子吸取了前幾次的經驗教訓,集中兵力攻其一處。他把匪卒分成了三隊,兩隊輪番進攻野灘鎮,一隊留作預備隊,如有意外情況發生,隨時可以投入戰鬥。多年的土匪生涯把周豁子鍛鍊成為一個打仗的行家裡手。
野灘鎮的防禦力量也不弱,鐵鎖的自衛隊有百餘人,七八十條槍,還有二十幾杆火銃土炮。除了自衛隊,鎮長蘇萬山把全鎮的青壯年漢子都召集起來,說明利害,若是土匪打進鎮子,家家在劫難逃,號召大家擰成一股繩,拿起刀槍參戰,保衛鎮子。這些話就是不說,誰也都明白。野灘鎮大有血性漢子,當即就拿起土銃獵槍大刀長矛去參加戰鬥。
戰鬥很快就打到了白熱化程度,槍響聲如同過年放鞭炮一般,十里外都聽得見。為防土匪打劫,野灘鎮的先輩們在鎮四周築起了城牆。野灘鎮地處灘涂,土質為沙土,很難築牆。築起的城牆頗似一道沙土梁,雖然低矮,但畢竟是一道屏障。自衛隊倚仗著低矮的城牆作頑強的抵抗。周豁子的人馬沒有炮火,因此低矮的城牆成為最大的障礙,使他們難以跨越,五六名匪徒倒在了城牆之下。匪徒們紅了眼,嗷嗷叫著拼命往上沖。野灘鎮的參戰者都看得出,周豁子這回是憋足勁來的,攻勢十分兇猛,志在必得。野灘鎮這邊雖說人多勢眾,但畢竟是烏合之眾,且缺乏訓練,難敵那些亡命之徒。鐵鎖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冒著硝煙槍彈找到蘇萬山,著急地說:「鎮長,狗日的周豁子這回是要跟咱拼命,咱怕是抵擋不住。」
蘇萬山把長衫挽在腰間,貓著腰雙手扒著城牆豁口往下看。他看出形勢的險惡,臉色變得蠟黃,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急切地說:「鐵鎖,你說咋辦?」他不懂打仗的事,只有依靠鐵鎖。
鐵鎖說:「讓人渡河去縣城告急求救,保安大隊開上來鎮子就有救了。」
「我早就差人去了。」
「那咋還不見救兵來?他們不會見死不救吧?」
「也許他們正往來趕呢。」
「依我看還得再差人去催救兵。」
「那你就趕緊差人去!」
鐵鎖差了一個可靠的漢子去縣城告急求救,一邊率眾拼命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