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24-10-04 09:23:24
作者: 莫然
狂風搖撼著這座城市,暴雨沖刷著大街,道路兩旁一排排的梧桐樹被風雨浸潤著,枝葉綠得比整個夏季還要深沉還要豐盈。冉凝形單影隻地佇於楚家門外的十字路口,似乎被這場大雷雨幻化成了一座石像……
一切都猝不及防,就像這場驟然而至的狂風暴雨。
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幕,她競被一個男人給甩了!活像上演了一出殘酷的中世紀悲劇!
為什麼?為什麼在青春已逝,韶華褪盡的不惑之年,她還會栽進這情感的陷阱?不能怨恨任何人,只能責怪她自身。是女性的弱點鑄就了她永恆的悲哀!如果她早一點用尊嚴和自我修築防衛的堤壩,恐怕還不會輸得那麼慘!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楚雲漢是跟他妹妹共謀,有意踐踏她的情感和自尊。但又仔細一想,那個男人的悲慟似乎不下於她,也正因為看清了這一點,才使她越陷越深……
風雨都越來越狂烈,大有撼天動地、劈雷炸電之勢。恍惚間,她像是奔走在山洪暴發的曠野上,被拋入呼嘯而至的急流中絕望地掙扎,雷電燃燒著她的激情,宣洩著她的憤恨……哪裡是真愛?何處有至情?難道這塵世間所有的男人,全都冷酷無情包藏禍心?難道男人與女人之間,當真存著天塹深淵而殊難跨越?假如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就讓這天崩地裂一般的雷雨,把她帶到另一個世界吧!
冉癱抬頭望著黑沉沉的夜空、森嚴的天幕、像鞭子一樣閃亮抽搐的雨柱,不禁淚眼滂沱。她自己也理不清此刻涌動在心中的,究竟是無邊的懊悔,還是惡毒的怨恨?心頭血心頭肉,好像都撕裂成一片片,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而輾轉於她的痛苦與磨難之間的,仍然是一種饑渴般的願望。她想再見到那個令她心碎的男火!儘管這不可理喻無法捉摸的男人,已經是嚴重地傷害了她,她卻仍然想見他,想得心裡發痛!似乎她非要強迫自己去完成這一次深刻的人生過渡,否則,她就無法再撿回過去那些瑣瑣碎碎的日子……
「你在這裡?」
一道聲音低沉地響起,冉凝渾身不禁一顫,她回過頭,只見楚雲漢披著雨衣僵立在背後,凝視著她淋濕的黑髮和蒼白的脖頸。她仰起頭,視野中攝進了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龐,右邊臉頰上的傷疤在不住地抽動。深深的惆悵陡然像濃霧一般漫過心頭,她閉上眼睛,兩行熱淚潸然而下,真想趴在他肩上嚎啕大哭,像一個蠢婆娘那樣無所顧忌地傷心慟哭……
她受不了這個,這是多麼沉重的打擊啊!
楚雲漢似乎不知所措。他剛才靠在自家樓房的窗戶上,已經凝望了一陣,早就發現一個黑衣女子撐著傘佇立在對過的路口上,似乎要站到地老天荒……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他無法想像冉凝帶著歲月的痛苦蝕刻在窗下,他也無法將這個渾身濕透的女人再度拒之門外!他不顧一切地跑下樓,踩著街沿邊湍急的細水流,避開腳下黑森森的小旋渦,帶著泯滅的希望與幻想,帶著割不斷的痛悔與酸楚,也帶著自責與種種不祥的預感,把這個渾身顫抖的女人摟進懷裡……
就在兩人身體接觸的一剎那,堅冰消融了!他沒命地摟著她,冰冷的雨水和滾燙的熱淚濡濕了他們的臉頰,那一刻天地退遠,風雨中只有他和她。楚雲漢絕望萬分地想到,自己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將又一次經歷磨難,他將又一次墮入萬劫不復的輪迴。
「雲漢!「冉凝泣不成聲地哀懇著,」我想見你,我決不能離開你……」
楚雲漢深深地嘆著氣,不敢相信懷裡這個傷心欲絕的女人,就是幾個月前那神采飛揚、光輝照人的女記者。或許每個女人的靈魂深處,都有著難以支撐的虛弱,所以才靠男人來做這個傾斜的世界的中流砥柱?
「我們進屋去吧!「他摩挲著她濕漉漉的頭髮與脖頸,刁派在雨地里聽她絮絮叨叨地哭訴。
兩人互相攙扶著,在一個茫茫雨夜裡走入冥冥之中。大雨已經把老女人封鎖進自己的家門,他們倆跑進小樓時,滿心裡盛著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冉凝死死挽著楚雲漢的胳膊,內心涌動著一種彎曲變形、發脹泡大、泛濫成災的感情,而楚雲漢卻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在機械和麻木地行動著……
進了房間,冉凝整個人都快虛脫了!她不住地出著冷汗,長發濕淋淋地披散在臉頰,看上去好似剛從一個墮落的深淵中拔出腿來,人半個身子還陷在泥淖里動彈不得。楚雲漢心疼地把她推進小浴室,打開熱水器,不由分說就扒下那一身濕透的衣服,幫著她在身上揉搓起來……
冉凝順從地屈服著,當赤裸的身體從冰冷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接觸到滾燙的熱水時,她呼吸急促,渾身乏軟,血液沸騰,他手指所到之處的每一寸肌膚似乎都在快活地震顫,一波又一波的熱浪沖。刷到她身上,強烈的欲望幾乎使她啜泣起來……
「哦,雲漢!「她把臉靠到他那也被水淋濕衣服的胸脯上,開始熱烈地吻他。
「冉凝!老天!「他含混地呻吟著,自制力也霎時崩潰了。他把手插進她水淋淋的頭髮中,捧起她的臉,開始無止盡的親吻。冉凝喜悅地喘著氣,透過他穿著牛仔褲的兩條長褪,可以感覺到他那悸動的男性慾望……
突然,楚雲漢放開她,緊閉雙目,一動也不動。冉凝的心傾刻間沉入谷底。她抬起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注視著這張正在用力控制著感情的面龐。他也瘦了,兩頰的肌肉幾乎削盡,神經質地抽搐著,胳腮鬍子倏地就連成了一片鐵青,焦灼和困惑寫滿了整張臉。而當他終於睜開眼睛時,她清晰地發現,怯懦和痛苦也黯淡了原本黑炯炯的明眸……
「N-凝!「他的聲音蕭瑟刺耳,說話時,兩眼並不看她,而是盯著她身後那片被水濡濕的骯髒的牆壁。」你趕緊穿上衣服吧,別著涼了!我在外面等你……」
他邁開兩條長腿急急忙忙地離開了浴室。感到自己備受冷落,似乎再次被他遺棄和傷害的冉凝撲到窗欞上,忍不住大放悲聲。透過大雨滂沱的屋頂,她淚眼婆娑地望著仍在遙遠的地平線上簇擁翻滾的鳥雲,在豁閃的光明和雷聲的威嚴中,剛才那一幕是多麼地荒唐可笑啊!仿佛是在戲謔天與地的神聖和純潔,或者正好相反,是同那邪惡與罪孽的天公抗爭?
她匆匆擦乾身子,去取那件仍然掛在門背後的粉紅色睡袍,卻像被火燙了一樣地縮回手來。那天在這屋裡的鄧麗,是否也用過這件東西?愕然之後,她透過浴室里升騰起的白色水霧,胡亂抓了一件寬大的襯衣披上,領子上散發出男人特有的氣息,是楚雲漢有意丟下的?這個負心的不可捉摸的男人呵!
她走出浴室就癱在沙發上,當真是身心俱疲,而且仍在簌簌地發抖。正猛烈抽菸的楚雲漢又扔了一床毛毯給她,她緊緊裹在身上,平息著自己的感情,整理著上身的衣襟,又顫抖地用手梳理好凌亂的頭髮,最後強撐著坐起來,但仍是蜷縮在沙發上離他較遠的另一角,靜靜地望著他。
楚雲漢摁滅菸頭,看見冉凝瑟縮的模樣,痛苦像一把熾熱的利劍將他劈成兩半。一半的他仍然愛著她,熱烈地如醉如痴似飢似渴地愛著她。他或許不願說出來,但他的每一道目光,每一個動作都已經明明白白地顯示無誤,他的確在愛著她。然而另一半的問題是,他要怎樣才能獻出他自己?像她獻出她自己一樣?他如果甘願與她共赴情火,是否先把自己燒成灰燼?
楚雲漢甩甩頭,走到窗前,似乎這樣就能延後跟她分離的時間。但沒有用,決定已經形成了,而且還牽涉到另一個無辜的女人。他必須遠離她,儘可能遠地離開她。這是最後一次,最後。。。次他和她在這間小屋裡幽會。只要她希望,他情願跟她立刻雙飛,將兩個饑渴的身體合而為一,達到忘我的境界。他會以一個男人能給一個女人的最大歡愉,來滿足她的欲望,將她帶入震撼的高潮之中,讓她因歡樂而呻吟,凶興奮而尖叫……隨後,他們就痛痛快快地分手,從此各自東西,只保有這份令人感到極度歡樂又極度痛苦的回憶。
呵!事情並不那麼簡單,橫梗在他們的靈魂與肉體之間的,是一把雙刃的利劍。當他緊緊摟抱著她,知道她溫柔嬌好,並且渴望著加深這愛,而自己卻打算臨陣怯場,甚至全面遁逃時,他的肉休和精神也飽受折磨。此刻他鄙視地自問:你算什麼樣的男人?竟然不敢接受一個女人的愛,大膽地迎向新生活,卻在折磨自已也折磨別人!答案同樣令人感到蔬辱,他只是愛上了個顯然他不敢去愛也不能上愛的女人!
他感覺自己已被強烈的自責四分五裂,可這點,面前的女人無法理解。她或許正等著聽她想聽的話,可他說不出日,只能沉默地看著她……
無聲無息的,冉凝開口說:「雲漢,你欠我一個解釋。我已經跟丈夫提出離婚,你怎麼又變卦了?反而要娶另外的女人?」
楚雲漢咽了一口唾沫,本能地想要逃避,」冉凝,你要明白,這種事並不稀奇。我上次的離異,不也遇到同樣的情況?還有,你認識的陳維則和我妹妹,大概也是這麼回事……這幾件事情的表現形式有所不同,但內幕大都一樣。你的工作不是專門披露女性問題嗎?或許你自己親身體驗一次,倒會有所收穫……唉,有些預先的約定,總是隨著心境的改變而改變,要不,怎麼會有時過境遷這一說?」
冉凝聽出了他話中無意流露的冷酷,表情麻木但是語調尖銳地問:「這麼說,是你的心境改變了?我可以問一個為什麼嗎?「楚雲漢垂下手臂,眼睛又望向窗外,」冉凝,我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你為什麼要嫁給我?」
冉凝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事實上,這個問題她從未認真考慮過,似乎她一旦感覺到自己離不開他,離不開他的愛撫和他的親呢,就不得不這樣做了!然而愛上一個人和嫁給一個人畢竟是有區別的,尤其在成年人的處世閱歷中,幾乎很少有如此憑感情用事的。她端詳著佇立於窗前的男人。他的側影好像很緊張,他的肩膀微微抖動著,似乎懼怕這個回答。冉凝眨著眼睛,努力想將情緒由驚訝轉為愉悅,並試著去讓屋子裡的氣氛變得輕鬆,她的回答也充滿了俏皮:
「因為,你長得很英俊,可以說是性感,跟你做愛,真是一件愉快的事……」
「別開玩笑。「他淡淡一笑,似乎對她有意展現的幽默不感興趣。」冉凝,我真的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嫁給我?一個沒有工作的流浪漢,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我們倆都很清楚,最近我的生活費用甚至身上穿的衣服,全靠你補貼救濟,當真結了婚之後,我靠什麼來養活你?愛情很浪漫,而生活卻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呀!」
「餵。你怎麼老是要糾纏這一點呢?為什麼要嫁給你?和其他女人想離婚再嫁的理由一樣,都是既充分又不實際嘛!「冉凝也避耳了空後件的問顥.決心繼續聽從天性的快活發揮,」你沒工作有什麼關係?我反過來養活你不就行了?這也是婦女解放的具體表現嘛!你可以當個家庭婦男,不就省得找保姆了?喏,你還是我的加油站,我在外面幹得再苦再累,只要回來躺在你的懷抱里,就會力量倍增,勇氣更足,渾身是勁啦!」
她快要說完,才發現楚雲漢的臉色已變得鐵青,兩眼震驚地瞪著她,似乎沒料想到會有這番解答。驚恐使得冉凝的整個神經系統都為之緊張,心開始突突亂跳,她來不及住口,也無法再掩飾自己的思想,只能在無可奈何的悲哀中,慌亂不安地注視著他……在兩人之間駭人的沉默中,冉凝可以覺察出對方的心已悄然離她遠去,而當楚雲漢開說話時,他語調中的嚴苛結論更是令她極度驚懼:「我早就猜到了是這樣。冉凝,我當然知道,你要嫁給我並不是為了可憐我、同情我,而是預感到,我會滿足你的一切願望、欲望和要求,包括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換句話說,你的婦女解放就是君臨天下,而我只能一輩子俯首做你的臣民,不得有二心。但你忘了,我再卑微、再低下、再無能,可我也是一個男人!我無法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吃軟飯,無法在一個比我確實高出許多的女人遮蔽下生活,那將是我終身的陰影。尤其在那個女人把我當做男保姆或加油站的時候……」
「雲漢!「冉凝驚恐萬狀地打斷他,」剛才我確實在開玩笑!你別當真……」
「我不可能不當真,因為我很清楚,你正是用開玩笑的方式,道出了自己的潛意識!「楚雲漢舉起一根手指,制止住冉凝又一次想辯解的意圖,語調低沉而沙啞,」親愛的,無論你再怎麼說,我都不會娶你。你是那麼優秀、那麼高尚,又那麼美麗和善良,所以我不能娶你!不!如果我娶了你,我會永遠跟不上你的腳步!而且,你的父母也不會接納我,你的朋友會笑話你,你的兒子會仇視我,你的熱心觀眾會不理解我……。。。哦,不!我們的結合實在有著太多太大的障礙,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冉凝睜大眼睛凝視著他,苦楚和刺痛像膽汁一樣從喉頭冒出來,」所以,你就要去娶一個比較低下的女人?」
他躲開她的目光,故意把整個面龐隱藏在百葉窗後,讓人無法猜透那張臉上的表情。」是的,娶她我不會太累,她曾經是我們家的小保姆,伺候我伺候慣了!冉凝,我在你眼裡活像個乞丐,但蒞她心目中,我卻永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這點對我很重要,冉凝,比你所能想像、所能認識的還要重要!」
「老天!「冉凝情不自禁地叫出聲,」我沒想到,你是這麼虛榮!「;
楚雲漢猛地邁前一步,於是冉凝清楚地看到了那張臉。嘲弄、痛悔、嫉妒、悲哀、憤懣……種種情緒充斥了整張臉,他的表情真是複雜難言。
「不!不是虛榮,而是為了活命!「他脖子上青筋暴漲,激動得臉都扭歪了,掙扎著嘎聲說,」冉凝,你不明白,這是我唯一的活命的辦法!說得好聽一點就是希望的曙光,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落水的稻草,我非得抓住它,才不至於被淹死!冉凝,你看錯我了!從一開始就完完全全地看錯我了!我不是天上的神祗,也不是人間的好漢,更不是你心目中的愛人!我只是一個在人生路上錯了一步,因而步步皆錯的男人!那一步之錯差點兒毀了我的人生。不,它已經整個兒地毀了我!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家庭,也失去了人的所有價值!現在的我是滿身疤痕,體無完膚。而跟你在一起,這好不易才癒合的傷口,又會被無情的血淋淋地撕開……冉凝,求求你!求你好好心,放我一條生路吧!我,我給你跪下來了!」
他說完,當真拖著麻木不仁的雙腿跪在冉凝面前!他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搐,他清澈的眼睛裡滿是怯懦的真誠,他急促的呼吸代表著心兒可憐的顫慄……
兩人之間隔著一片空曠的沉靜,冉凝緊握雙手嚇呆了,驚恐無比地看著他,身體像是遭受了無情的痛打一樣抖顫個不停……她從心眼裡無法接受這個場面--他一定是發瘋了!這個她覺得永遠、永遠不會說出這種話和發生這種行為的男人!只因為他不敢接受一個女人的愛,就把自己貶得不像個男人的男人!當她的世界只剩下這一個男人和這一個女人時,怎麼能發生如此偉大的懦弱和永恆的荒誕呢?
「不要!「幾秒鐘之後,她才驚叫出聲,」雲漢,你不能,不能這樣!你應該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呵!」
楚雲漢倏地抬頭仰視她,神色憤怒而蒼白,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在他整個身體都變得僵硬想抵抗那種劇烈的疼痛之前,痛苦已經把他的面具撕裂了。」冉凝,在你面前,我永遠是一個小男人!」
這話像一條鞭子般抽向她,冉凝猛然閃身,然而一陣錐心的刺痛,已經在她看他的一剎那升高為恐懼。相對於他聲音的死寂,面前是一張近乎瘋狂的臉!冉凝驚駭得幾乎想吐,眼睛因痛苦和幻滅而驟然黯淡……
「不!「她喃喃地、麻木地搖著頭,泫然低呼,」天哪!怎麼會有這種事?雲漢,我答應你,當然答應你。我再也不會來找你了!「冉凝懷著真正悲壯的心情,再次逃離了這棟令她傷心欲絕的小樓,重又在狂風暴雨中穿行。在她心裡涌動著的已經不是情感也不是性慾,而是義無反顧的綁赴刑場一般壯烈的犧牲感!經久不息的雷雨就好比這死亡的背景、愛情的輓歌、怒吼著原始生命力的衝動,也宣洩著人類對廣袤大自然的恐懼,以及對自身無能為力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