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24-10-04 09:20:55
作者: 莫然
這一個春節過得無情無緒。鄭生為點小事跟妻子拌了兩句嘴,然後就賭氣回了新都老家。在唯一的親人姐姐家團聚了兩天,又於初二返回錦城。
鄭川生父母剛去世不久,還沒從那陣切膚之痛中緩過勁兒來。在此之前,他家一直居住在錦城北區一條叫醬園街的大雜院裡。顧名思義,這裡是引酒賣漿者群居的地方,和同志街的市委大院決不能相提並論。鄭川生的父親在解放前後都只是個小職員,因為參加過三青團,歷史上也就有了一個小污點,於是他老人家一生都不得安寧,唯唯諾諾、小心謹慎地度日,還只恐大禍臨頭,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居然會把錦城組織部長的干金娶進門。
鄭川生隱約覺得自己的婚事,正是父母不能頤養天年的原因之一。過了大半輩子擔驚受怕、低人一等的生活,老人家受不了這樣突然拔高的社會地位,也是可想而知。雖然組織部長文昭祥在「文革」中,因為堅守那一份可能沒用的幹部名單,而心臟病發作猝死在保險柜前,他的遺孀雷克從未想過要登親家的門:但這一對沒見過世面的老頭老太太,已經被自己臆想的場景嚇破了膽……鄭川生知道,無論把這揣測告訴誰,誰都會說他是「痴人說夢」。妻子文暢的纖纖十指,也會伴隨一句「神經病!」而直戳到他的額前。
來。文暢屬虎,生屬羊,他常戲稱自己是「羊落虎口」。圈子裡的人都知道他懼內。
鄭川生進得院門,已是薄暮時分。因為是過年,院門口掛起了紅燈籠,路燈也顯得比往常更亮,星星點點地灑落在還未化去的積雪上,給地面塗上了一層均勻、柔和的銀白色的光輝,整個大院似乎籠罩著一種寧靜溫馨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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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川生獨自走在石子兒鋪就的小路上,覺得自己好像沉入了一缸沐浴的溫水之中,渾身都受到那帶有淡雅馨香的水波的蕩滌,而平素填滿了內心角落的煩悶和憂鬱,剎那間竟化解開來……
他走過那棟爬滿青藤的小樓,有意無意地往那個熟悉的窗戶投去一瞥其他窗口都投射出隱隱約約的一片淡光,唯獨這扇窗戶緊閉,陰慘慘的沒有一絲生氣。他想像著那間屋子裡的女人,在一個四四方方的牆壁所圍成的空間裡,雖然自成一統,可又有什麼歡笑和樂趣呢?唉,人生就如那常年不變的四季,夏日太炎熱,冬天太荒涼,秋景太蕭瑟,春寒又太料峭,如何才能適應這四季環境?恐怕也就只能靠一個舒適安穩的窩了!
幸好,鄭川生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小窩。他推門進屋,房間裡沒開燈,文暢獨自坐在窗前,守著一盞小檯燈,疏淡的光輝映著她輕蹙眉心緊攏嘴角的面影,倒有幾分淑女的模樣。文暢不加修飾而又淳樸自然的書卷氣,一向令丈夫傾心。鄭川生私下裡認為,文暢確實有兒分大家閨秀的儀態,是他一生中碰見的最具有文化氣質的女人,雖然並不是他最愛的女人。
鄭川生長得五官俊朗、面龐英俊、身姿挺拔、形神帥氣,年輕時就具有一種「明星風采」,並且是令二十四中全校女生傾倒的「青春偶像」。若千年過去,歲月已在這張臉上刻下幾許滄桑,而那些愛過他和他愛過的女人,也如過眼煙雲一般消散。只有一個深愛他和另一個他深愛的女人,至今仍是刻骨銘心。
文暢抬起頭來,注視著風塵的丈夫,好像從這張含而不露的臉上,看出了風雨侵蝕的痕跡。「知道嗎?你的老同學,或者說是校友焦一萍,昨天被發現死在自己家中……」
鄭川生嚇得驚叫一聲,整個人蜷縮著往後退,像是鬼魅突然出現在眼前一般。「你說什麼?不可能!」
「瞧你,對這事的反應跟冉凝一樣!她也說不可能!」文暢淡淡一笑,又意味深長地說下去,「其實,你們倆都是她的中學同學,也是她最好的朋友,你們應該最清楚,焦一萍身上完全具備了那些致死的因素。換句話說,精神病的氣質已滲透到她的骨髓,甚至出現了早期的病兆。我毫不懷疑,她會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鄭川生經常覺得奇怪,文暢為何沒有成為一個心理醫生,而選擇了教書的職業?當然,為人師表也需要循循善誘,對誤入歧途的小羊羔們因勢利導,但鄭川生堅信,如果文暢攻讀心理學博士或者精神病學學位,無疑會取得更大的成就。
他在窗旁的小方桌上坐下,仍然不敢直視妻子的一雙眼睛。「這麼說,焦一萍的死因還沒查明?」
一向不苟言笑的文暢,突然噴笑出聲。「你沒看見昨天陳維則那樣兒!他簡直嚇破了膽,居然當眾承諾,要聽憑公安局發落!可惜是春節,要放這麼長時間的假,一時還查不出致死的原因。」
鄭川生默然不語,他不想再談這個話題,可一片空白的腦子裡,又搜尋不出什麼合適的詞句。他想起身走開,但兩條腿像是灌了鉛,怎麼也搬不動挪不開。更糟糕的是,他竟然連雙手都跟著簌簌發抖,而且完全控制不住全身……
「你臉色不好。」文暢神情淡然地觀察著他,「是不是路上辛苦了?」
「是有點兒不舒服……」鄭川生咬緊牙關,控制住身體的痙攣站起來,「我想早點兒休息。」
他臉色蒼白地打妻子身邊走過,突然捕捉到那張安詳若定的臉上,浮現出一縷詭譎的笑容。文暢待他走到臥房的門口,才扔過去一句:「你緊張什麼?案發時你又不在現場,公安局也沒懷疑到你身上!你跟焦一萍的那點兒舊情,除了冉凝,就只有我知道!」「你……你知道了?」鄭生突然間頭暈目眩,差點兒沒栽倒在地。
「這有什麼奇怪的?」文暢微笑著走到丈夫面前,「你不是常說,我可以當一個合格的心理學家嗎?破釋你們這段學生時期普普通通的三角戀愛,對我來說,還不是易如反掌?」
鄭川生沸騰的腦子裡,各種念頭如飛馳的野馬,轉得他頭昏眼花。他努力睜開眼睛,神情茫然地瞪視著妻子,一時分辨不清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善解人意的天使?還是欲報私仇的惡魔?「別用那種眼光瞪著我!」文暢「噗哧」一下笑出聲,再次洞悉了他的心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你的保護神,也是你的辯護律師。如果公安局順藤摸瓜,追根刨底地查到你頭上,你儘管推給我,我來應付他們!」
鄭川生知道,文家多年來編織的幹部網絡,都快趕上座山雕的「聯絡圖」了!這種軟體信息的功效也是極其顯著,沒準兒現任的公安局長,也曾受過文昭祥的提攜或恩澤呢!所以作為文家人,遇事總是泰然處之,而且極有可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但他此時此刻最不願聽見的,就是把自己和焦一萍的死因往一塊兒靠。他平生第一次惱怒地漲紅了臉,衝著妻子吼道:
「你還有完沒完?我跟焦一萍任何關係都沒有!我從來就沒愛過她!至於她愛不愛我,跟我有什麼關係?難道你的好朋友凝當年把我介紹給你時,沒跟你說清楚這一點?」
與他相反,文暢今天卻是從未有過的好脾氣。她笑眯眯地抓住丈夫的手,像個小姐姐在安撫比自己大七歲的丈夫。「你別瘋狗亂咬人好不好?冉凝一直嚴守著你們之間的秘密,就連你對她的愛,她也隻字不吐。或者說對於這一點,她還沒有我清楚……唉,誰叫你娶了個心理學專家呢?」
「我看你是個老巫婆!專會猜人家心思!」鄭川生咬牙切齒地說。
文暢忍不住哈哈大笑,推著丈夫進了臥室。
「你還是好好休息吧!別再讓我騎一把掃帚,飛入你的夢境!」鄭生倒在鬆軟舒適的床上,渾身疲軟得沒一點力氣。剛剛鼓起的一絲餘勇,也在妻子的笑聲中瓦解。他像一個被惡魔纏身的小男孩兒,精疲力盡,只想儘快沉入夢鄉,在一個虛無的境界中去尋回自我。
他也想在夢境中尋找一個答案,關於自己人生的答案--為何他那麼盲目?為何在別人看去珍貴無比的愛情,對他來說只是一種難以接受的心理刺激?或許,是他不懂得愛,不懂得珍惜?而一旦得知了一個深愛他的女人的死訊,那種埋藏心底的愧疚和無處發泄的失落,才轉化為一種空前的渴望。他渴望被人愛,更渴望去愛人。這種渴望的刺激也使他變得脆弱。在這個片刻里,鄭川生痛切地感到自己老了!他已進入了一種對生命和愛都麻木不仁的狀態,對於世間發生的一切事情,他都無力去改變。
年輕時的鄭生可不這樣。那時他活潑好動,瀟灑倜儻,曾是校男排隊的隊長,全校聞名的頂呱呱的二傳手。此外,他的手風琴和男高音也是獨領風騷。同時,各項成績又名列前茅,而且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英文教師每每咬定,他是他所教過的最優秀的學生。如果不是那場席捲全國的風暴,應屆畢業的鄭川I生肯定能不負眾望,考進某所名牌大學,甚至考上碩士生或者博士生。就像他前不久觀看的好萊塢電影<漂亮女人>所說:「就這麼一直讀上去」!然而造化作弄人。在靠妻子的關係調回城以前,鄭川生只是個小縣城裡的京劇演員,倒是貨真價實地憑他那一口嗓子在混飯吃。他和文暢的聯姻,是在學校里比他低五個年級的冉凝一手促成。而他跟這個小女生的相識與緣份,也頗具戲劇性。
那是l965年,蘭州將在暑假裡舉辦全國少年排球賽。二十四中的男排未能進入錦城的前三強,女排卻一向頗負盛名,不但已取得參賽資格,而且大有可能在全國比賽中奪冠!學校的體育教師,也就是男排女排的總教練這時做了個英明的決定:暫時解散男排,將其中的高年級男生調入女排幫他執教,一起培訓這些活蹦亂跳的姑娘們。同時,又從剛入學不久的新生中,選拔了幾個大有潛力的女孩子,準備運籌在前,把為學校爭光的優良傳統,一級一級接力賽般地傳下去。冉凝幸運地中選,做為二傳的「接班人」,後來這個雅號就在她身上生了根。
「接班人!接好這個球!」
「接班人,你身體的姿式不對!看,得這樣,略彎著腰,蹲下來,傳出去的球才有力度……」
「接班人!你的手勢形成了痼疾,你一定得改掉!」
二傳教練鄭川生嘻笑怒罵,言出令隨,從未將這初出茅廬的小女生放在眼裡。那時的他,集全校女生的目光於一身,卻只青睞他言傳身教的那個大點兒的二傳手,人稱「卷卷」的高二女生,一個心眼靈活、性格潑辣,長得有幾分像洋娃娃的捲髮姑娘。至於趴在圍欄的另一邊,羨慕地注視著他們這三人群體的焦一萍,排球隊裡技藝最差,可又最勤奮的「板凳隊員」,他更是沒加絲毫注意。
在蘭州參加的轟轟烈烈的賽事,可能是冉凝少女時期最有意義的一幕。她見了不少世面,也結識了不少新朋友。最令她高興的,不僅是錦城二十四中的女排終於奪得了冠軍而且還跟初二女生焦一萍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冉凝其時情竇未開,從未想過焦一萍如此做是別有用心。直到她接下女友「秘密監視」和「送達情書」的任務,仍然覺得那是一場有趣的遊戲。
這場遊戲曠日持久,一直延續了五年。在一個風雲變幻、風波詭譎、翻雲覆雨、今是昨非的年代裡,一個少女對一個青年的戀情持續了這麼久,頗能說明其堅貞的性質和頑強的程度。或許,焦一萍的悲劇意識,在當時就種下了惡根?
最有趣的是上山下鄉那陣子,冉凝跟文暢等人想方設法地留在了城郊,而焦一萍卻義無反顧地跟著出身不好的鄭川生,下到窮山惡水的偏遠山區嶺南。上天不負有心人,焦一萍終於盼到了「卷卷」嫁回城裡,嫁給一個當時人人稱羨的二級技工。而鄭生卻在失戀和父親受審的雙重壓力下早生華髮,風流才子的瀟灑氣度喪失殆盡。恰逢此時,焦宇在部隊的一個老戰友向孤女伸出了援助之手--她收到一張極其珍貴的入伍通知書!這對當時無望地奮鬥在廣闊天地中前途茫茫、心緒惶然的知識青年來說,無疑於一張「特赦令」。
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夕陽把山坳染得一片血紅,也在低沉沉的西天上落下大片大片深紅的雲影,那灰蒼蒼一望無際的山巒,看去好似男人堅硬而又冰涼的脊背。這是大自然登峰造極的美,也是最後艷麗的美,就像下鄉知青展望那十分迷茫的前途時,滿腔飄零無依的惶恐,讓人感到絕望而又淒涼……
焦一萍懷揣通知書,找到了正光著膀子拿把破鋤刀開梯田的鄭川生。她取出通知書,在餘暉的映照中看去像個舉著火炬的勝利女神,臉上有一抹堅定不移的光芒,說:「鄭川生,只要你答應娶我,我立刻把這份入伍通知書撕得粉碎,從此跟你紮根在嶺南!」鄭生抬頭注視著她,那張顧盼生輝的面龐已被烈日曬掉了一層皮,臉上的線條也是蒼老憔悴,只有一對眼睛還能依稀透出往日的神采。他看看那份寶貴的文件,長嘆了一聲。「如此重要的決定,我就更不敢輕易做出了!這會影響到你的一生!」
在那種環境下尚能說出這番話,是需要一番勇氣、幾多睿智的。鄭川生不愧為思想和情感都極其豐富的優秀青年,似乎早已預見到跟一個如此深愛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把自己視為偶像人物、而自己又對她一無感覺的女性共同生活,是他所無力接納的心理負擔。
焦一萍萬般無奈地穿上了綠軍裝,離開了她所百倍留戀的傷心之地。在即將踏上遠行的列車時,她對前來送行的冉凝傾訴了這一幕,並且深深地嘆息道:「我本來可以幫他想辦法離開嶺南,可他到了這種處境,還連一點機會都不給我。看來,我跟他是終生無緣了!」
冉凝懂懂地聽著,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朋友心上人的心上人。
那後來發生的故事,鄭川I生現在頗不願去回想它。尤其是當他被自己深愛的女人牽引著推向另一個懷抱,並跟這個女人住進了一個院子,而且彼此形成了一個緊密的生活圈子以後,他明白,他應該把這份真情摯愛永遠封存在心底,誰也無權去打破!可是,焦一萍卻違反這自然的願望,不顧一切地扎進來,破壞了三個人之間那種和諧的關係,而且鑽入了一條死胡同……
或許,這就是人類的天性?得不到的東西,正是最好與最珍貴的東西!唉,我們都有這種活生生的感覺,都需要真愛和激情,想得到那種愛和被愛的神聖感受,想使自己變得更加有魅力,同時也想被別人所吸引,想生機勃勃地改變自己也改變別人,甚至永遠在憧憬著要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嶄新的人!然而紛亂的內心衝突,善與惡的生死博斗,冥冥中命運的無常,還有乘虛而入的心魔,時時都在攝取你的理智和自尊。僅靠自己一人,或者僅靠別人施予的愛,是無力取勝的!鄭川生寧願相信妻子的直覺,寧願相信焦一萍也是在與邪惡和毀滅的交手中敗北,因而無可奈何地踏上死亡之路……
這個女人的一生真是悽慘!她全身心地想把生活和愛情處理好,卻總是事與願違!包括她死去的一兒一女,似乎都是天意,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割斷了這生命之線和生活的源泉。而在與厄運和死神較量的險惡道路上,她始終是孤身一人,勢單力薄……鄭川l生在這個充滿了寧靜和溫馨,但又充滿了苦難和感傷的冬夜裡,第一次反躬自省:如果他當年接納了焦一萍的愛,她還會不會就此輕生?
這是一個道德上的難題,也是一個心靈上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