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地上與地下
2024-10-04 09:14:19
作者: 李佩甫
呼家堡的「新村」分地上和地下兩種。
地上的「新村」,是活人住的。一棟一棟,都有牌號。
地下呢,是死人住的。一列一列,也有碑號。
這是呼天成的又一偉大創舉。
「文革」時期,到處都在破「四舊」,破著破著就破到了死人的頭上。上頭一聲令下,讓村村都平墳。於是,那些先人們的墳墓都一個一個平掉了,先後種上了莊稼。原來村里呼、劉、王三大姓,有三塊很大的墓地,全部平掉後,村人們也就沒了上香燒紙的地方。一到清明,媳婦們也就馬馬虎虎隨便找個地方燒一燒,表示一下意思。「文革」以後,風聲不那麼緊了,看鄰村都把先人的墳頭又一一豎起來了,呼家堡人也想這樣做,卻又沒人敢,後來呼、劉、王三大姓的老輩人就找了呼天成,說了「祖先」的事情。那時,呼天成正領著村人集中精力建新村呢,顧不上,就說:「這事我記著呢,讓我想想。」等地上的新村有了眉目以後,在一天夜裡,呼天成忽發奇想,說咱乾脆也建一座「地下新村」,讓走了的人到陰間也過過這集體生活,省得他們死後寂寞。這話說了,呼、劉、王三姓的老輩人面面相覷,可一時也提不出反對的意見,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地下新村」的陰址,是呼天成親自帶人去選的,選來選去,選在了西崗上。西崗是一塊朝陽的荒地,就是不上水。呼天成看了,說這地方好。這個地方,既不占好耕地,陽光又充足,八面採風,是個好地方哇。於是,這事就定下了。可是,到了遷墳的時候,又出事情了。首先,呼、劉、王三大姓的意見就很難統一。由於墳已平過多年,好多人竟然連先人的姓名都記不清了。呼、劉、王三姓,是按姓氏排呢,還是按輩分排呢?眾說不一。老輩人說,總得有個規矩吧。其他雜姓的,就更麻煩了……結果,爭來爭去,誰也不服誰。他們爭的時候,呼天成一直不說話。到了最後,人們說,就讓天成定吧。於是,又是呼天成定下了一個原則。他說,既是「新村」,就得有「新村」的樣子。就按號排吧,各姓按各姓的埋,統一排號,村里統一立碑。
在西崗上,呼天成讓人專門拉了一道磚砌的花牆,栽了幾行松柏,又砌了一道大門,還在大門前邊搞了兩個石獅子,門的上方書四個大字:地下新村。碑呢,是統一用水泥板制的。不管怎麼說,先人歸位的時候,好歹有個「身份」了。這「身份」對先人們來說,就是一個編號。其實,遷墳時,好多棺木打開以後,裡邊已經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了。有的只剩下一片布,有的是還剩兩塊碎了的骨頭,有的甚至連骨頭也找不到了,只是一些漚壞了的木渣。還有一個最大的難題是,一門一門,一姓一姓的,誰是誰呢?記憶力好的,僅是能記住個大致方位,也弄不十分清楚,你說是你五叔,他說是他六爺,還有的說怕是俺四奶奶吧?……就這麼糊糊塗塗地遷過去了。結果,遷到「新村」這邊的,頂多只能算是先人們的靈魂了。在這裡,每個靈魂都成了一個編號,從001開始,接下去是002,003,004……一直排下去了。排著排著又排出事情來了,劉家祖上有一個人,是解放初期被鎮壓的;王家也有個人,是抗美援朝時犧牲的。於是,王家的人就說,俺土成爺是烈士!咋能跟劉老茂弄一樣呢?劉家人說,人都死了這麼多年了,骨頭都漚成灰了,還論這論那哩?王家人說,咋能不論呢?烈士啥時候都是烈士。結果,爭來爭去,還是呼天成一錘定音,說:這樣吧,凡鎮壓的,就不說了;凡是烈士,就加個紅星,以示有所區別。
先人歸位後,頭一年過清明,村裡的女人們就一撥一撥地站在「地下新村」里吆喝:「咱爺是多少啊?」
這邊就有人大喉嚨喊:「咱爺是175,咱奶是143!」
那邊說:「咋差著碼哪?」
這邊說:「咱奶走得早!也不知是不是咱奶,弄混了。就那吧……」
還有人叫道:「287是咱爹,還是咱娘?!」
那邊就急喊:「三叔,那是咱三叔!」
後來,呼天成說,咱也別搞封建迷信這一套了。到了清明節,村里集體送兩個花圈,悼念悼念,讓他們「聯歡」吧。於是,也就沒人再去送「紙錢」了,就讓他們自己「聯歡」。
這樣,久而久之,在祭祀先人時,數字的記憶就漸漸地大於了血脈的記憶。不知為什麼,人們一說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得想起了「地下新村」里的碑號,那些數碼字立時就在腦海里出現了,一提起來,就是「几几、几几」。
在呼家堡,輩分和姓氏的力量自然就淡了許多。
可誰也料想不到,死人一旦有了區別,活人就也想「區別」一下。對這件事,反應最強烈的竟然是八圈!
這年冬天,八圈病了,他病得很重。頭兩天,還有人見他拄著棍在菜地里挑糞呢,沒幾天的工夫,人已經下不了床了。論年紀,八圈已算是高壽了,他這人看上去病懨懨的,竟活了八十多歲。因為八圈一輩子沒有結婚,算是孤寡老人,他雖一個人住,生活呢,該是由村里管的。八圈一生病,就對人說:「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找自己去。看這勁兒,我活不了幾天了。能不能讓我見見天成?」人們就勸他說:「圈爺,有啥你說了。該看病看病。呼伯太忙,你見他幹啥?」他說,「我就一個要求,讓我見見天成。」可那段時間呼天成太忙,一直沒有空兒。於是,八圈就開始「上書」了。他躺在病床上,就接二連三地讓人代筆給呼天成寫信。每次「上書」,他就瞪著兩眼,鄭重其事地口述道:尊敬的天成……第二封又改成:敬愛的天成同志……第三封是:最最最敬愛的天成同志,我是快要死的人了……
就這麼一連寫了三封,有天晚上,呼天成果然看他來了。看見呼天成的時候,八圈兩眼一亮,說:「天成啊,你可來了。」
呼天成走到床前,笑著說:「圈叔,你的信我收到了。咋樣啊?讓大夫再來給你看看吧?」
八圈說:「不用看。天成啊,我不中了。有句話,我想給你說說……」
呼天成說:「圈叔,你也不用那麼悲觀,人嘛,都有老的時候。有啥話你就說吧。」
八圈的手抖抖地從被子裡伸了出來,他手裡拿的是一張紙,他抖著手裡的那張紙說:「天成,你看看,我可是平反了呀。縣劇團早就給我平反了。這兒有紅頭文件,正式的。」
呼天成點點頭說:「我知道。圈叔,我知道你平反了。有啥事你說吧。」
八圈喘了口氣,說:「我這前半輩子,唱了半輩子的戲;後半輩子,挑了半輩子的糞,也算是給人民作了貢獻了……」
呼天成說:「那是,那是。貢獻還不小哪。」
八圈說:「那我現在算是……『人民』了吧?」
呼天成笑著說:「當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這時候,八圈的臉微微地紅了,那紅像姑娘似的,竟帶著一絲羞澀。八圈說:「那我有個小小的要求……」
呼天成說:「圈叔,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有啥要求你說。」
八圈小心翼翼地說:「我是快入土的人了,進那『地下新村』的時候,能不能賜我幾個字呢?」
呼天成說:「啥字?」
八圈說:「你看,我是個唱戲的,一直唱旦兒,我有藝名……到了那邊,我還想,還想給大家唱兩口。」
呼天成笑著說:「那好哇。你說吧,啥字?」
於是,八圈像孩子似的祈望著呼天成,說:「你看,那碑上,能不能給我書四個字:人民藝人。」
立時,呼天成不吭聲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笑了。他說:「圈叔,你的要求不低呀。」
八圈的臉一下子憋得通紅,他急急地說:「你看,你看,我是『人民』吧?你剛才還說我是『人民』……」
呼天成說:「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時也沒說你不是人民。可這『人民藝人』……這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說:「天成,你看,我唱了半輩子戲,這總是真的吧?」
呼天成點了點頭說:「真的。」
八圈說:「那我算是藝人吧?」
呼天成說:「藝人,你是藝人。」
說著,八圈哭了。八圈抖著手裡的那張紙,嗚咽著重複說:「你看,恁都說我是『人民』,這,我又是個藝人……我都平反了,紅霞霞的章蓋著,這又不是假的。你都不能賜我四個字……」
呼天成說:「圈叔,你要別的什麼我都能答應……」
八圈說:「我啥都不要,我就要這四個字……」
呼天成說:「圈叔,不是我不依你。這四個字太重了,沒有先例呀。要是給你書了,別人書不書?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離離地說:「早些年,我紅著呢。那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紅。到一個村里給人唱戲,人黑壓壓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從縫兒里摳我的腳……走的時候,大閨女小媳婦跟一群,送出十里開外,他們都叫我『十里香』。還有人叫我『浪半城』,這都是真的……」
呼天成背過身去,一聲不吭。
這時,旁邊有人提醒他說:「圈爺,你別說了,那是舊社會……」
八圈仍迷迷糊糊地說:「舊社會我唱戲,新社會我還是唱戲,就是詞兒不一樣。陽間我能唱,到陰間,我就不能唱戲了?」
呼天成仍是沉默不語。
八圈見呼天成不說話,就說:「天成啊,我就要這四個字,恁商量吧。我等著,啥時候商量好了,我啥時候閉眼……」
呼天成嘆了口氣,終於說:「那你等著吧。」
在此後的時間裡,八圈就一直等著。他瞪著兩隻眼,怔怔地望著屋頂,半晌了才出一口氣,但只要有人來看他,他就急煎煎地問:「批下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