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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猴腦宴

2024-10-04 09:13:33 作者: 李佩甫

  呼家堡來了一位重要的客人。

  早上,當得知客人要來的準確消息時,呼伯沉吟了一會兒,吩咐說:「讓國慶來一趟,替我陪陪客人,這對他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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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根寶打了很長時間的電話,卻一直沒有跟呼國慶聯繫上。呼國慶的手機關了。

  呼伯聽了楊根寶的匯報後,搖了搖頭,什麼也沒有說。顯然,老頭心裡不大高興。於是,根寶忙說:「我再跟他聯繫。」

  然而,一直等到中午,客人都到了,還是沒有跟呼國慶聯繫上。

  呼伯擺了擺手,淡淡地說:「算了,呼縣長忙,就讓他忙去吧。」

  聽了這話,楊根寶暗暗地吐了一下舌頭,以前,呼國慶不管是當縣長還是縣委書記,呼伯從未稱過他的官職,現在居然稱起他過去的官職來,這說明,老頭確實生氣了。

  不過,這次來呼家堡的客人也的確是不一般。客人是直接從北京來的,在省里都沒多停,就到呼家堡來了。據說,在省城的時候,省委書記要請他吃飯,被他婉言謝絕了。

  這位客人的年齡並不大,有四十來歲的樣子,中等個,剃一寸頭,很隨便地穿著一件T恤衫,看上去散散淡淡的,也沒什麼出奇的地方。不過,他身邊跟著的那個女子卻顯得靚麗無比,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的樣子,高挑個,長披髮,裊裊婷婷的,身上挎一造型奇特的小坤包,下了車,那高貴一步就走出來了。

  表面看來,下車的只有兩位,可他們卻帶來了兩部車。一部是他們兩人乘坐的「奔馳」,另一部「豐田」麵包,是跟在後邊的。要從這個角度說,那排場就大了。

  客人姓秋,名叫秋援朝,是一位京城元老的兒子。他的父親早些年曾做過平原省的省委副書記,後又做過一陣封疆大吏,「文革」時被人打折了腰,曾秘密地在呼家堡養過傷,受到過呼天成的保護,那有關「呼家堡繩床」的神話,就是他傳揚出去的。這位元老如今雖已退居二線了,但在京城,仍然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秋老膝下有兩個兒子,一個叫秋建國,現在是南方一個城市的市長;這次來的秋家老二,早就下海經商了,如今是一家跨國公司的總經理。此人在社會上是很有些名頭的,在商界,只要一提「秋公子」,可以說無人不知。

  「秋公子」這次來呼家堡,當他見到呼天成的時候,所做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立馬跪下身來,實實在在地給呼天成磕了一個頭!呼天成趕忙上前把他扶起來,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可不能這樣!」

  「秋公子」說:「老爺子說了,當年要不是呼伯伯,就沒有我們一家人的今天。老爺子還說,見了您,當行大禮。父命不敢違呀。」

  呼天成說:「可不敢這麼說。這麼說就過了。你爸是老領導了。那是何等人物?槍林彈雨都走過來了,『文革』那點事不值一提,吉人自有天相嘛。你爸他身體好吧?」

  「秋公子」笑著說:「老爺子目前身體無大礙,就是血脂稠一點、血壓高一點,老毛病了。說起身體,老爺子還有個笑話,他特好砸核桃,我專門給他買了一個砸核桃用的小錘,他竟然不用,說是太專業就沒有味了……」說著,「秋公子」奉上了秋老給呼天成寫的親筆信和他帶來的禮物,禮物由那位靚麗的女子拿進來的:兩瓶洋酒和兩支上好的西洋參。

  呼天成看了信,說:「你爸爸睡的還是那張繩床吧?」

  「秋公子」說:「可不,反正每天總要在上邊躺一躺的,說是可以包治百病,有那麼神嗎?」

  呼天成說:「時代不同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習慣。也就是個念想罷了,也沒有報上吹乎得那麼神。」接著又說,「你爸怎麼不出來走走哪?讓他多出來走走嘛,走走好哇。」

  「秋公子」說:「老爺子也總想出來走走,可他畢竟年紀大了,坐飛機不行,坐車又太慢,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誰擔得起呢?所以,也就是說說。不過,他倒是每天堅持鍛鍊。」

  入席之後,「秋公子」有點驚訝地望著滿桌佳肴,說:「沒想到啊,在中原的鄉村,也能吃到這麼好的大龍蝦呀!」

  呼伯笑了笑,淡淡地說:「到鄉下來了,也的確沒什麼好招待的,吃個便飯吧。」

  「秋公子」說:「太豐盛了。說實話,我在廣州五星級賓館裡吃的活龍蝦,也只是這個水平了。小朱,你說呢?」說著,他站起身來,雙手捧著一杯酒:「呼伯伯,首先,我代表老爺子,敬您老一杯。這裡,我還要說句話。老爺子的脾氣您是知道的,他這一輩子,佩服的人不多,可他服您……真的。您聽我說,老爺子說,六十年代初,他曾經有過一個動議,把您調上來,擔任一個縣的縣委書記,卻被您婉言謝絕了。所以,老爺子說,你呼伯伯是一個有遠見的人。這可是老爺子親口說的。」

  呼天成也端起酒來,笑著說:「遠見倒說不上。不過,他們確實跟我談過,談了三次,還說要採取組織措施,非讓我走馬上任。我呢,是能力有限哪,一個呼家堡,就夠我忙活了……」

  「秋公子」說:「不,不。這是一種大氣。這說明您有戰略眼光。」 呼天成道:「援朝哇,你說這話就過了。我是一個玩泥蛋的,怎能跟你爸他們相比呢?他們到底是打江山的呀。」

  「秋公子」說:「老爺子有句話,說能治理好一個村莊,就能治理好一個縣、一個省乃至一個國家。道理是一樣的。他還說,您老是四十年不倒翁,幾乎是無人可比呀!」

  呼天成皺了皺眉頭,說:「不敢,可不敢這麼說。吃菜,吃菜。」

  接著,「秋公子」又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呼伯伯,您那做人的絕招,也該給我們這些後生晚輩傳授傳授才是呀。」

  呼天成哈哈一笑,說:「我一個玩泥蛋的,哪會有什麼絕招?世間的事情,說起來,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

  「秋公子」連連點頭說:「有道理,有道理。」接著,他又示意跟他一塊來的那個靚麗女子:「小朱,你也敬呼伯伯一杯,這可是中原第一人物哇!」

  於是,那女子趕忙站起身來,說:「呼伯伯,我敬您一杯,祝您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呼天成笑著說:「丫頭,人只能活一天說一天,從來就沒有壽比南山的。不過借你的吉言吧。我是個土人,有個毛病,叫做酒不喝煙不戒,今天是你們來了,我破例的,只能略略表示一下……」說著,呼天成端起酒杯,微微地沾了沾唇。

  等飯吃到了一定的時候,「秋公子」再次站起身來,說:「呼伯伯,我今天是專程代表老爺子來看望您的。為了表達我的敬意,我特意帶了一道菜,我想這道菜是您絕對沒有吃過的……」說著,他拍了拍手:「把菜推上來!」

  一聽說秋援朝還帶來了一道菜,呼天成有點不大高興,可他卻沒有表示出來,只嘆了口氣,說:「援朝哇,你這是折我的壽呢。」

  片刻,只見一位穿白衣戴白帽的廚師推著一輛小推車走了進來。那輛小推車有半人高,上邊蒙著一個雪白的罩單,罩單的四周放著一些很精緻的餐具。待車推到跟前後,從罩單的下擺處可以隱隱看到,車上放著一個木籠子,從木籠子裡邊傳出的是「嘩啦、嘩啦」的鎖鏈聲。那個廚師介紹說:「這道菜叫『活猴腦』,也叫『靈魂出竅』。猴是采自峨眉山的靈猴,猴是活的,猴腦也是活吃,這道菜對老年人特別好,可以說是補品中的最上乘……」說著,廚師把調好的佐料一一擺在人們的桌前,而後他又把罩單上的一個早已弄好的四方口子掀開,露出了已經割去了天靈蓋的活猴的腦漿,那猴自然是活的,腦漿白花花的,還一脈一脈地跳動著!……那廚師很平靜地說:「現在請各位品嘗。」

  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說。這道菜叫人心裡很不舒服。可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人家的一片「雅意」。

  「秋公子」馬上說:「呼伯伯,這道菜,您是不是覺得殘酷了?那您聽我說,這裡邊還有個故事呢。聽人說,早些年,峨眉山有家酒店專賣這道菜。在那家酒店裡,總是關著十幾隻猴子,每次都讓客人親自去挑。每當客人去籠子前挑猴子時,所有的猴子都抖成一團,儘量地往後縮,生怕被挑中了。然而,一旦有人挑中了哪只猴子,你猜怎麼著,那籠子裡就會發出一陣歡呼聲!所有沒被選中的猴子都歡呼雀躍,爭先恐後地往外推那隻被人挑中的猴子……呼伯伯,聽了這個故事您感受如何?」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說:「跟人一樣,也是個性命兒罷了。」

  「秋公子」接著說:「所以,世間的事情,沒有什麼殘酷不殘酷,只有適者生存。當然,這跟老爺子的看法是大相逕庭……」說著,他拿起一個匙子,搶先給呼天成布了一勺猴腦……

  可是,呼天成卻站起來了。呼天成招呼說:「根寶,你替我好好陪陪客人,讓客人吃好。我頭有點暈,對不住各位了。」當呼天成走出去的時候,他心裡說,這事太過了,一旦傳揚出去,影響太壞。過頭的事,他是從來不做的。

  「秋公子」見呼天成沒有吃活猴腦,心裡不免有些失望……

  飯後,安排客人休息的時候,呼天成把「秋公子」一人叫到了他的茅屋裡,當兩人坐下來後,呼天成說:「援朝,有什麼需要我辦的,你說吧。」

  「秋公子」淡淡地說:「也沒什麼事,主要來看看您老人家。」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說:「賢侄,那猴腦,不是我不想吃,是實在吃不下,我在那兒沒當場吐出來,就是好的了。不過,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秋公子」十分遺憾地說:「那可是稀世珍品,大補啊!」

  呼天成笑著說:「東西是好東西。可我人老,口味也老,拿不下了。」接著,他話鋒一轉,又問:「你那個公司,據說經營得很紅火?」

  「秋公子」隨口說:「還可以吧。我們是跨國公司,在全世界十七個國家建有分支機構,包括美國、日本、加拿大……」接著,他用試探的口氣說:「呼伯伯,您呼家堡如果想入股的話,我可以優先考慮。」

  兩個人就這麼漫無邊際地談著,那話看似很家常、很隨意,可句句都是事先考慮再三才說出來的。「秋公子」臉上先是還帶著那種貌似恬淡的傲氣,那傲氣是在京城的小圈子裡滋潤出來的,有一種無所謂的散漫和君臨天下的味道。可談著談著,那傲氣就漸漸從他臉上消失了。那傲氣是被一種聲音磨去了。呼天成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可那聲音是帶有方向性的,很磨人哪。

  最後,呼天成的兩眼一眯,說:「賢侄哇,你公司那麼大。我一個村辦企業,股就不入了。這樣吧,我呼家堡送你二百萬,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秋公子」聽了,緊吸一口氣,慢慢地說:「那就……不必了吧?」

  呼天成輕輕地拍了拍沙發靠背,說:「你也別嫌少,再多,我就做不了主了。」

  「秋公子」終於說:「我謝謝呼伯伯了。我們最近正好要上一個新項目。那……就算我借的吧。」

  呼天成突然說:「寫個借條也好。」

  「秋公子」一愣。

  呼天成又慢慢地說:「你別誤會。這二百萬,你可以還,也可以不還。但錢出去了,最好有個憑據。呼家堡還是集體嘛。賢侄哇,借錢不犯法呀。只要借據在,你見過誰借錢借出事來了?」

  「秋公子」立時頓開茅塞,說:「明白了。呼伯伯,謝謝您了。」

  呼天成說:「謝什麼。代我向你爸爸問好。過些日子,我會去看他的。」

  「秋公子」走的時候,是楊根寶送他上車的,他帶走的是一張二百萬元的支票。關上車門後,「秋公子」用略帶遺憾的語氣對坐在他身邊的那位靚麗女子說:「這老頭是活成精了!」

  然而,當楊根寶辦完這一切,來見呼伯的時候,只見呼伯滿臉沮喪地在那兒坐著。楊根寶輕聲說:「呼伯,人走了。」

  呼天成卻像沒聽見似的,很突兀地說:「根寶哇,我告訴你一個經驗,當有人把你誇成一朵花時,那就是說,他必然有求於你。」

  楊根寶愣了愣,一時不明白呼伯的意思。

  片刻,呼伯長長地嘆了口氣,用憂傷的口氣說:「二百萬哪,就這麼打水漂了。」

  楊根寶驚訝地說:「呼伯,不是您同意的嗎?」

  呼天成搖了搖頭說:「我是不能不辦呢。他帶這麼重的禮,又帶來了秋老的親筆信,你以為他是幹什麼來了?」

  楊根寶說:「聽說,他公司不是辦得很大嗎?說是光流動資金就有多少個億……」

  呼天成緩緩地說:「多少個億也不夠他折騰。你沒看,這是一個『散財童子』呀!他這一趟不是白來的,以他的胃口,絕不只是這區區二百萬。他分明是要拉呼家堡入股的。要是入了他的股,那呼家堡可就毀了。我說給他二百萬,是堵他的嘴呢。這秋家老二,不如老大呀……」

  楊根寶怔了怔說:「那……」

  呼天成默默地說:「本來,我讓國慶來,也是想讓他給我擋一陣,擋得住就擋……這個國慶哇。」

  片刻,呼天成又說:「這錢,既不能多給,又不能不給。要知道,多少年來,秋書記……就說去年,咱們上藥廠,也是秋老說了話的,不然,是批不下來的。他就是隨便說句話,也不止值二百萬。」說到這裡,呼天成不說了。接著,他閉上眼睛,拍了拍頭說:「條子留下了?」

  楊根寶說:「留下了,是他親筆寫下的借據。」

  呼天成說:「有了這張借條,他就不會再來了。」

  過了一會兒,呼天成問:「你跟國慶聯繫上了嗎?」

  楊根寶說:「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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