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老鼠捉貓
2024-10-04 09:13:23
作者: 李佩甫
有很多事情,女人是不能理解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秀丫每每見到呼天成時,都用一種幽怨的目光望著他。那幽怨里埋藏著一個女人的全部愛意,也埋藏著女人的仇恨。只不過怨倒是真的,那恨有點假。自她來到呼家堡,他已成了她心裡惟一牽掛的人。他的霸氣,他的強悍,他那一張黑黑的國字臉,都是她所喜歡的。她從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總覺得他的目光里爬滿了螞蟻,是很蜇人的。她也知道他是喜歡她的。可她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晾在那裡?是他不想嗎?她知道他想。那麼,又是為著什麼呢?她是什麼都不怕的,她已經豁出來了,她不怕人們說什麼,她甚至渴望被什麼人捉住,如果捉住了,那就明朗化了,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了。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她都會心甘情願地跟著他。
可是,呼天成卻一直不給她這樣的機會。
等待是很焦人的。那時候,她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等待著他的召喚,就像是麥場裡那次一樣。可他從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跟她說話。就是偶爾碰上了,說一句什麼,也像是路人一樣。這又叫她恨他。包括她為他受的屈辱,每每想起時,她就恨得直咬牙。可恨又恨不起來,她心裡說,他是大隊主事的,他不是一般人,他有他的難處,他得時時刻刻為人們做出表率,不然,誰還聽他的呢?可是,說是說,想是想,心裡還是很委屈的。女人的火焰是最不容易熄滅的,一旦燃起來的時候,就成了燒不盡的野火。有時,你看著火已滅了,可不知什麼時候,風一吹,它就又燃起來了。女人不怕追,最怕晾。你一旦晾了她,她就像瘋了一樣死死地纏住你,她必要達到那個結果。你是鬼也罷,你是怪也罷,她就是你的了!
平原的風土是很染人的。你看著也沒什麼出奇的地方,地很平,黃牛在路上慢慢走,風也不烈,草長,莊稼也長,一年一年,春種秋收,有四季管著。可時間一長,你就不知不覺地變了。開初,她只是覺得這裡的人不太講衛生,身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味,孫布袋身上就有這股味,她總是催他去洗一洗。後來,她在田野里也會聞到這種味,風裡也有,就是那種說不出來的、讓人暈暈乎乎的味。再後,慢慢地,她就聞不到了。按秀丫的本性,她應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可到了呼家堡之後,不知怎的,她很快地就學會了沉默。她也開始像呼家堡人一樣,把什麼都悶在心裡,什麼都在心裡漚著,火在心裡燒,煙在心裡,讓外人什麼也看不出來。她甚至學會了說那些毫無意義的假話。她發現,平原上的人其實都是愛說假話的,說的都是些小假話。這裡人不說大假話,是不敢說。說大了一是怕人不信,二是說得太大連自己也承受不了。他們把說假話叫做隨口編「筐」。
有一陣子,連秀丫也會隨口編「筐」了。夜裡,她常常魂不守舍地跑出去「串門」。一旦孫布袋問她,她就隨口編「筐」,不是說去三嬸家了,就是說去二嬸家了,再不就是去牽牛姐家了。可她誰家也沒去,她只是朝著一個方向走。有幾次,她曾大著膽子跑到果園裡去找他。她沒從有木柵欄的地方過,她怕人看見,她總是從另外的地方跳進去,那些地方扎滿了荊棘,有一回,她把褲子都剮爛了。她就是在那裡無意間窺探到了呼天成隱藏著的秘密。在果園深處的茅屋裡,竟還躺著一個人呢。在村里,除了呼天成外,她是惟一撞見那個外人的。一看見那個躺在草床上的人,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在慌忙中,她不得不編「筐」說:「呼支書,我找你有點事。俺家的豬……」呼天成見她一頭撞進來了,猛地愣了一下,而後立馬說:「好,好。到外邊去說吧。」說著,就把她領出來了。出了門,走到一棵樹下,呼天成淡淡地問:「有事嗎?」秀丫諾諾地說:「也、沒啥事。」呼天成立時很嚴肅地說:「這裡的事,你不要對任何人說。」她趕忙說:「我不說。你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呼天成看了她一眼,知道她絕不會說出去。到了這會兒,他才鬆了語氣,說:「你回去吧。」就這樣,三言兩語,她被打發走了,她走一路哭一路。
後來,那個「外人」走了。那人是走了很久之後,秀丫才知道的。他來的時候是秘密來的,走時也是秘密走的。這人究竟是誰,也只有呼天成一個人知道。其實,老秋走不走,跟廣播裡的聲音有極大的關係。有一天,老秋突然從廣播裡聽到了六個字,他對女播音員嘴裡吐出的這六個字非常敏感。聽到這六個字後,他不顧身上的腰傷,竟然坐起來了!而後,為了證明那六個字確實是從播音員嘴裡吐出來的,他又讓呼天成找來了當天的報紙,反反覆覆地看了幾遍後,他一天都很興奮。當天晚上,當那六個字再次出現在廣播裡的時候,他微微一笑,對呼天成說:「天成,看樣子,我該回去了。你送我回去吧。」呼天成立時就明白了。老秋要出山了。到了這時,呼天成才發現,那廣播裡的聲音,也不是隨便說說的。老秋臨走時,給呼天成留下了一句話,他說:「農民嘛,還是種莊稼。」這話從字面上看,等於什麼也沒有說,可話外的意思卻是很費人猜測的。呼天成是何等人,就這麼一句話,在那種時候,一下子就把他點亮了。後來,呼家堡能夠成為平原第一村,跟老秋的那句話是很有關係的。
老秋走後,當果園的茅屋裡只剩下呼天成一個人的時候,秀丫就來得更勤了。可她一直不知道,她身後還跟著一個「聲音」呢。每當她踏進果園時,那「沙沙……」的聲音就跟著響起來了。她以為是風掃樹葉的聲音,也沒在意。可呼天成心裡是清楚的,他能聽出那聲音的用意,他知道那是什麼。
所以,每當秀丫走進那所茅屋的時候,呼天成總是用一個字來打發她,呼天成只說一個字,他說:「脫。」
秀丫很聽話,她幾乎每次都脫得光光的,躺在裡邊的那張草床上等著他。可是,一到這樣的時刻,呼天成就開始練功了。他屏神靜氣地立在那裡,就對著秀丫,對著那雪白的胴體練起功來了。一次又一次,秀丫哭了,秀丫哭著說:「你為什麼要這樣?你為啥要對我這樣?」要是練完功的時候,呼天成就對她說:「秀丫,你信我嗎?」秀丫含著淚說:「我信。」呼天成就說:「那好,那你就等著我,總有一天,我會要你的。你要相信我。」秀丫總是哭著說:「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呢?」呼天成就說:「等到那種聲音消失的時候,我會叫你的。」秀丫說:「我等不及了,我不想再等了。你現在就要我吧。我不怕丟人,我也不怕死,我什麼都不怕。」呼天成說:「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怕別的,我是怕我自己。你一定要等我。」
就這樣,一次一次的,秀丫一直在等……
呼天成也在等著。這仿佛是一場比意志、比耐力、比韌性的戰鬥,就像是貓捉老鼠;老鼠呢,也在捉貓。誘餌就在那裡攤著……
再後來,秀丫開始恨他了。她再也不到那茅屋裡去了。這時,呼天成就讓秀丫當了「赤腳醫生」,當上村裡的赤腳醫生後,她就不用再下地幹活了。而呼天成卻常常把她召到茅屋裡去,讓她去給他看「病」。只要她去了,仍然是讓她脫得光光淨淨的,躺在床上……秀丫睜著兩隻幽怨的大眼,說:「你有病嗎?」呼天成就說:「有。你就是我的『病』。」
秀丫說:「那你為什麼還要見我?」呼天成就說:「是為了治『病』。」
而後,他就又對著那雪白的胴體開始練功了。這時候,躺在床上的秀丫,對於他來說,就變成了真正的「犧牲」。「犧牲」二字,似乎只適用於女人,也只有女人才配用這「犧牲」二字!面對秀丫的時候,不能說呼天成沒有痛苦,痛苦是有的。那痛苦就像是一條蛇,一直纏著他。他就一直用練功來把持自己,那一式一式的功法練起來時,叫人根本無法分心,一旦進入功法的境界,面前的景象就成了一具白色的幻影,成了一種幻覺,只要屏息凝神,那幻覺就會慢慢地消失。這場精神戰持續了很久很久,越練心中的渴念越小,越練身上的氣感就越明顯。後來,呼天成覺得,他確實是戰勝自己了,同時也戰勝了外邊的那個「聲音」。作為呼家堡的當家人,在這一點上,他是挺過來了。那麼,在以後的日子裡,就再也沒有過不去的橋了。在這個階段里,呼天成練的功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了。氣在他的脈絡里是越走越順,而那白色的胴體對他的誘惑卻越來越微弱。不能說一點也不想,但至少他是能扛住的……
可是,一直過了好多年之後,他才發現,這套功對他來說,也是有害的。可當他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