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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易筋經

2024-10-04 09:13:19 作者: 李佩甫

  那是一本奇書。

  那本書是八圈偷偷地送給他的。

  有一段時間,當城裡的「紅衛兵」在村街里串來串去的時候,八圈嚇壞了。他在城裡待過,自然見識過那些人的厲害。說起來,他又是舊藝人,還曾有過一個叫做「浪八圈」的藝名,是「殘渣餘孽」呀!況且,他還冒充過「紅衛兵」,這些事若是讓外邊的人知道了,一根繩子就把他捆走了。於是,他整天惴惴不安的,生怕呼天成把他交出去。

  一天傍晚,八圈擔著一對空糞桶,在果園的木柵欄外邊扭扭一趟,扭扭一趟,像小偷似的,窺探了四五個來回。後來,當呼天成走出來的時候,他剛好一探頭,呼天成厲聲說:「八圈,你幹啥呢?!」

  八圈灰著臉,一扭一扭地貼上來,小嗓說:「天成啊,我犯罪了呀!」

  

  呼天成以為出了別的什麼事情,心裡一緊,頭上的冷汗下來了。他上上下下打量著八圈,那目光很毒。片刻,他緩聲說:「八圈叔,你犯啥罪了?」

  八圈四下里看了看,擰著腰,又磨得近了些,仍小嗓嘟囔說:「在、城裡,我、偷了一本『四舊』。」

  呼天成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說:「啥『四舊』?」

  八圈很神秘地說:「書,是一本書。紅衛兵抄來的……」

  呼天成問:「啥書?別磨磨嘰嘰的。」

  八圈再次壓低聲音說:「是古本,是個古本。帶圖。本來,我也不敢拿。收上來的書都一堆一堆地堆在倉庫里。那一天,叫我幹活的時候,有人踢了我一腳,一下子把我踢倒在書堆上,就那麼一撞,把書堆撞亂了,露出這麼一個珍本,書是用舊黃緞子包著的。你想,若是不珍貴,會用黃緞子包嗎?我是唱戲的,我知道,用黃緞子包的東西,那可不是一般的東西。開初,我也沒想偷,可這心裡,不知咋的就動了邪念了,等人轉身時,我就把它揣在懷裡了……」

  呼天成聽他把話說完,也不吭聲,就那麼看著他。看著,看著,八圈把手伸進懷裡去了。八圈從懷裡掏出那本用舊黃緞子包著的書,可憐巴巴地說:「天成啊,書是我無意偷的。拿回來以後,我這心裡一直不安。這……放在我這裡,早晚也是個禍害。我交給大隊算了。」

  呼天成接過來看了一眼,說:「八圈叔,這件事,就到我這裡,不要再說了,傳出去,對你不好。」

  八圈連聲說:「不說。我不說。」

  八圈擔著那一對空糞桶走了幾步,又折回頭來,依依不捨地說:「天成,那可是一本神書哇!」說著,看呼天成拿眼瞟他,就趕忙說,「不說了,我不說了。」

  那本書呼天成帶回去之後,就一直放在茅屋的土桌上。最初,他也翻開看過兩眼,書紙的年數久了,黃黃的,很薄。看了,也沒多當回事,只是把那黃緞子收起來了,那黃緞子太惹眼。後來,他曾把書拿給老秋看過,老秋看了,淡淡地說:「倒是個珍本。叫《達摩易筋經》。練功用的。」說著,搖了搖頭。

  呼天成見老秋並不怎麼看重,就隨手放在了枕頭下邊。過了幾天,他心裡煩躁的時候,又把書拿了出來,這時,風把那書頁吹開了,露出了一幅圖,圖上畫著一個露著肚臍的和尚。他看了看,覺得很有些意思,就對著那圖比畫了幾下……再細看,竟還有口訣,就跟著口訣練了。

  呼天成初練時,覺得也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就是那麼一些很簡單的動作。人站在那裡,看上去也不怎麼用勁,卻很吃重,做著做著汗就出來了。待一趟下來,就好似全身的氣力全都運在了那十個指頭尖上,叫你覺得無論身上有多大的力氣,也不夠使似的。一蹺一按,展也無形,力也不知道用在了哪裡,只覺得是了無窮盡,不管你心中怎麼展怎麼伸,總也伸不到位。但練過之後,卻又覺得通體舒泰。那種舒服是說不出來的,就好像是人身上的所有部位都用犁頭耕了一遍,很乏很乏。

  再練時,呼天成又發現,他伸展的,其實是一種「氣息」。他用全身的力氣在運作的是一股內氣,是那三寸不爛之氣在筋脈里走。明白了這一點,呼天成豁然開朗,心裡特別高興。他覺得,在平原上,人就是活氣的。這很對他的脾胃。說起來,他並不知道這個叫「達摩」的是什麼地方的人,但他覺得這套功法實在是太適合平原人練了。這簡直就是給平原上的人創的。這套功法里活活地寫著一個「忍」字,一個「韌」字。在平原,就是活這兩個字的。你想,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靠的是什麼哪?天是靠不住的,土地呢,又是那樣貧瘠,人活什麼,不就是那一口氣嘛。在這裡,人們忍的是一口氣,頂的也是一口氣,氣就是命的柱子呀!有這一口氣,人就立住了,沒這一口氣,人就完了。人活著,勞作是沒有窮盡的,氣也是沒有窮盡的。大氣叫大活,小氣也有個小活。這口氣,實在是太要緊太要緊了。他想,他一定要練活這口氣。於是,他決定每天早、午、晚練三次,倒也不影響什麼。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呼天成突然牙疼起來了。那種疼並不劇烈,卻是錐心的。那是一種「封痛」,就好像滿口牙床被什麼塞住了似的,氽一嘴烈火!疼得他一張嘴就「噝噝」地吸氣,飯都吃不下去了。甚至連路都走不成,走路也得托住下巴,不然,那疼能一直邪到眼上!他想,這是怎麼了?是練功練走火了?!這麼一想,他害怕了,也不敢再練了,就停了一天。可那疼仍然持續著,疼得讓人坐立不安。呼天成是個硬性人,他幹什麼事是從來不服輸的。他心裡說,你既然疼,我就叫你疼吧,我豁出來了,看你能有多厲害?!於是,他又開始接著練了,越疼他越練。可奇怪的是,練著練著,他就把那疼勁忘了,開始還是有點疼,練的時候忘了,不練的時候還是疼,只是疼得輕了些。就這麼咬著牙練下去,過了幾天,嗨,那疼勁倒消了,一點也不疼了。嘴裡利利索索的,又什麼都能吃了……經過了這一次,呼天成才明白,那是氣在牙床上堵住了。後來是他接著又練,倒把堵住的地方沖開了。到了這時候,呼天成又想,看起來,這人真是氣撐的,該豁出來的時候,你還真得豁出來,只要你潑上這一罐子熱血,就沒有幹不成的事情。

  又過了一段,呼天成的腰又疼起來了。這一次來勢更加兇猛,先是蹲不下去。就是勉強蹲下去了,卻又站不起來。那腰裡就像是塞進了一塊坯似的,墜著疼,墜得人歪歪斜斜的。你想直腰的時候,根本直不起來;往下再彎,卻又彎不下去,腰就那麼老是弓著。弓著不說,它還疼,疼得讓你想打滾。這一次,呼天成想,這到底算是啥功?簡直是活折磨人,是讓人活受罪!它一次一次地折磨你,叫你死不了活不成的,練它幹什麼?!他說,不練了,再也不練了。可是,他一旦翻開那圖,總覺得那敞著肚臍的和尚在暗暗地笑他。看一次如此,再看還是那樣。他心裡說,你笑個鳥啊,我不受這罪了。人活著都是享福的,我遭這罪幹啥?和尚不語,和尚還是笑。

  老秋見他進門出門的時候,腰老是弓著,就問:「你腰是怎麼了?」他說:「疼。」老秋說:「是練那功練的吧?」呼天成笑笑。老秋躺在草床上,說:「練那幹啥?沒有一點意思。最近你聽廣播了嗎?」呼天成是很服氣老秋的,老秋是上邊的大幹部,中央都掛了號的。呼家堡這個典型,也是人家老秋樹的。可在這件事上,老秋的話卻起了相反的作用。老秋認為沒有意思,呼天成倒別上了。他心裡說,我倒要看看究竟有沒有意思。那好孬是一本書,寫書總不至於是為了坑人吧?就又接著往下練,練的時候,腰疼仍然不止,他就強撐著,看到底會有個什麼結果。誰知這腰疼一直持續了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在這半個多月里,每練一天,他就在土牆上畫一道,一直到他畫到十六道的時候,突然有一天,他的腰直起來了,竟一點也不疼了。到了這時候,他才猛然想起,他的腰原是受過傷的。早年,他小的時候,曾跟著父親到外邊推車運煤。推的是那種木製的獨輪車,一去三天,還在野地里過了一夜,中了寒氣,就是那個時候,他把腰扭傷了,後來還找接骨的先生治過……一想到這裡,他頓時悟出來了,氣是順著脈絡走的,凡是走到有傷症的地方,它就不通了。哪裡不通哪裡就會疼。這其實是自己在給自己治病呢,用內氣把自己身上的病逼出來,再用自己的氣沖它。這其實就是一種導氣強體的循環方法。於是,他又想到了前番的牙疼,那也是因為他有一顆壞牙根所引起的,他的那顆牙早年就壞成了一個窠臼,吃飯的時候總是塞東西,這幾日,那壞牙竟然被新長出的牙芽頂出來了……呼天成大喜。

  有了經驗,呼天成就不怕了。再遇上什麼的時候,他也不慌了。這時候,那痛苦就成了一種歷練,成了一種檢驗毅力和承受極限的工具。每一次疼痛都成了他新的體驗,成了他可以傲視痛苦的資本,他能感覺到氣息一次次衝擊病痛的過程,也能體察到某個部位的病痛在身上所發生的每一個細微變化。人是一個隱患哪!人活著,處處都有隱患,連自身也是一個隱患,只是你沒有覺察罷了。人往往就是這樣,等你真正覺察的時候,就晚了。他依舊每天練三次,每次練過之後,他都會體驗到一些新的感悟。這些細小的體感也總是給他帶來喜悅。過去,他一直有胃寒的毛病,這病已有很多年了,是六一年吃涼紅薯吃壞的。所以,他一口涼飯也不能吃,只要吃了涼的東西,胃就會疼痛難忍。可這幾日,無意間,他發現他竟然可以吃涼東西了。有一天,他不經意地喝了一碗涼稀飯,要擱往常胃是肯定受不住的,結果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早些時候,他開會熬夜多了一點,眼裡曾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那黑點像蠓蟲一樣,總在他眼前飛來飛去,可這一段,那黑點竟然自動地消失了。再一個體會是,他的胃口在不知不覺中淡了,不太愛吃那些葷腥的東西了。他過去常常失眠,現在夜裡也睡得好了。老秋說,你的呼嚕打得很有特點哪。他也就笑笑,不解釋。後來,他怕影響老秋休息,就搬到隔壁去住了。

  再後來,每當老秋「說說女人」時,呼天成的感受就不再那麼強烈了。感覺還是有的,衝動也有,但那烈焰一樣的灼燒感沒有了。也沒有了那種要發瘋一樣的狂躁。聽了一些很刺激人的酸故事之後,呼天成竟然想,說來說去不就是那麼點事嗎?一旦說多了、說膩了,他的感觸反而不那麼深了。那時候他也才三十來歲,正是人生的旺季,心依然很大。可他居然能夠挺住,這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吃驚。不就是一股氣嗎,怎麼就有這麼大的作用呢?

  正是這本書成全了呼天成。慢慢地,呼天成感悟到,這是一本誕生於苦海的書。這樣的書肯定是來自無依無靠、無遮無攔、無憑無據的去處,肯定來自於一曝十寒、千災百病之後,他也必是經歷了萬般的劫難,在苦苦修行之後,才憑著那麼一口氣,省出來的。此人是一個有大舉的人。他就用這麼一股氣,鍛出了一個金鋼不壞之身?!

  人還是活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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