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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月光下的白菜

2024-10-04 09:13:06 作者: 李佩甫

  那個夜晚是叫人終生難忘的。

  那時,平原的夜很虛,平原的夜是由狗的叫聲來支撐的。

  每當夜幕降臨時,那氤氳的黑氣就把平原罩了,蕩蕩的平原,到處都是一團一團的黑氣,那黑氣是沒有魂的,黑氣在平原的上空無根無基地飄浮著,把夜織得很密,以至於三步以外就什麼也瞧不見了。於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就學會了咳嗽。凡是行夜路的,總是一邊走一邊咳嗽。那咳嗽聲就是平原人在夜裡問路的「竹竿」,那是用聲音來打一個「問訊」。夜墨,讓人總覺得鬼影綽綽,每當走夜路的人心驚肉跳時,倏爾,就有了狗咬,那狗咬聲就是夜的通天一柱!它一下子就把夜撐起來了。那叫聲喚回了行人的魂,也仿佛驅散了那沉沉的黑氣,有了狗叫聲,人心就定了。

  然而,那個夜晚沒有狗叫,只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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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才是夜的靈魂呀!

  月光像水一樣在夜空里流著,洗出了一樹一樹的小白錢兒,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藍色霧氣,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蟲鳴,洗出了一熒一熒的鬼火,洗出了一縷一縷的帶草腥味的風,也洗出了夜的溫馨和柔媚。

  踏著月色,呼天成來到了村東的大場裡。這個場是新糙出來的,場還有一點軟,帶著石磙剛剛碾軋過的溫熱。場邊上有一個新搭成的草庵,草庵里舖著厚厚的一層麥秸。光光的場,兀立著兩個圓圓的石磙,邊上呢,還豎著那麼一個草庵子,這一切都是他在白日裡安排好的。呼天成坐在其中的一個石磙上,擰了一支煙,慢慢地吸著。月色很淡,像紗一樣的夜氣一層一層地篩著月色,四周顯得很朦朧。呼天成脫了鞋,兩隻腳平放在糙過的場地上,此刻,他就像接了地氣一樣,感覺非常舒服。地糙得很平,軟軟的、光光的,就像是在夢裡坐著,很好哇。

  片刻,有聲音傳過來了。那聲音在夜氣里一碎一碎地響著,很輕,也仿佛很遠。倏爾,就近了,走來的是一個水墨樣的人兒。那人還未踏進場裡,墨色的影兒就先到了,那影兒在地上一印一印地動著,就像是一幅潑出來的水墨畫。人低低地說:「吃了?」

  呼天成咳嗽了一聲,說:「吃了。」

  她又說:「狗也不叫了。」

  呼天成笑了,說:「你也怕狗?」

  她說:「怕。」

  呼天成說:「那該給你留一隻。」

  她低低地說:「你不讓它叫,它就不叫了。」

  呼天成轉了話題,說:「秀丫,聽說你認得字?」

  她說:「認一點點。」

  呼天成說:「認多少?」

  她說:「一籮筐。」

  呼天成又笑了,說:「一籮筐是多少呢?」

  她說:「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我只上過四年學,老師是這麼說的,說識一籮筐,出門就摸不丟了。」

  呼天成說:「我寫個字,看你認不認識。」

  她說:「你寫,你寫吧。」

  呼天成說:「你不躺下,讓我怎麼寫?」

  她低低地說:「你……就這樣……寫?」

  呼天成說:「我就這樣寫。」

  於是,她順從地脫了衣裳,在光光的場地上躺下來了。

  月光很涼,月光在她身上洗出了一片一片的暈白,那白是有層次的,該凸的地方它凸了,該凹的地方它凹,那月洗得輪廓虛虛幻幻的,在地上剪出曲曲環環的弧線。那白分明是被月光釉了,月光在那乳白上灑下了一層亮亮的銀粉,那銀光稍稍泛一點點藍,藍是很出味的,藍虛在白上,虛出了一層瓷花花的光,虛出了柔軟的硬度,虛出了女人特有的神秘……真好哇,白菜!

  呼天成仍坐在石磙上,一口一口地吸著煙,那煙霧把他的臉罩了,只有小火珠一明一明地閃著……他故意作出很沉穩的樣子。

  她低聲說:「你怎麼不寫呢?」

  呼天成說:「我已經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多日子。我得慢慢寫。我想慢慢寫。你就讓我慢慢寫吧。」

  這個「寫」字在平原的鄉村是一種詩意的表達,也是一種文化的表達。它有著極其豐富的內涵。「寫」在鄉村里是一種形式的升格,是平凡事物的高級說法,是帶有圖騰意味的。它有「做」的含意,也有「請」的含意,還有「用」和「拿」的意味,它通常表達的是一種「嚴肅」和「鄭重」,是大節大慶大婚大典上才用的詞語,這是民間的一種大雅啊。

  終於,呼天成把煙掐滅了。他彎下腰去,默默地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的一隻腳,他把那隻腳放在他的膝蓋上,用心地看了一會兒。那五個腳趾白粉粉的,一嘟一嘟地肉著,小小的腳指甲像是一個個染了色的杏蕊,鋼藍里透著一抹暈紅。

  他看著,默默地說:「我寫了。」

  她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呼天成是個硬性人。他是能忍的,他等了有一個多月了,狗不再叫了,可他還是耐著性子等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等人們不再起疑心的時候,他才定下了這麼一個日子。是呀,已經有了那麼長久的等待,他只想把活兒做得細一些,他一生一世都沒這麼細緻過。他是真喜歡她呀!面是揉出來的,他要好好地揉,才對得起這個等待已久的時刻。於是,他伸出小指來,用指甲在她大腳趾的指肚兒上輕輕地劃了一下。只聽她「呀」了一聲,那一聲猶如撕錦裂玉!緊接著,那隻腳抖抖地縮了一寸,待呼天成劃第二下時,她又「呢」了一聲,劃第三下時,她「噝」了……而後,她哭了,她流著淚說:「你怎麼能這樣呢?」

  呼天成說:「我一向做活兒細。我不做是不做,做就做細。在大田裡幹活,你都看見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種粗而糙的人。」

  她喃喃地說:「你要了我吧。你快點要了我吧。」

  呼天成說:「我寫的字你猜出來了嗎?我劃了三下,那是一個字呀。」

  她流著淚說:「你叫我怎麼猜呢……」

  他說:「你沒猜出來,我再寫一個。」說著,他又用那個小指的指甲在她的第二個腳趾上劃了三下。

  他劃的是個「丫」字。他識字也不多,這個字是他從村裡的花名冊上查到的,他覺得這個「丫」很有趣,就記住了。他在她餘下的四個腳趾上,一次次地劃那個「丫」字……劃一下,她就「噝」一聲,劃一下她就「噝」一聲,那「噝」伴著閃電般的抽搐,她就像吃了迷幻藥一樣身子來來回回地扭動著……嘴裡迷迷糊糊地說:「天哪,天哪,天哪,這是個什麼字哪?」

  呼天成就在她的十個腳趾肚兒上來來回回地劃著名,劃了一個又一個「丫」字……他劃得很專注,很精心,就像是一個很有造詣的匠人在做什麼大活,先是從邊緣處下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做。就這樣劃著名,有一下突然拉長了,直劃到了她的腳心,這一筆才是經典之作,他一下子就把她劃瘋了!就腳心那一處,他把她的魂都劃出來了,他把她劃成了一個在地上蕩來蕩去的「鞦韆」,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從地上盪起來,像浪一樣地波動,有幾次,她差點就躍起來了,這時候她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躍起來,瘋狂地躍起來,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

  然而,就在這時,有「沙、沙……」的腳步聲響過來了。是風送來了腳步聲。那腳步聲來得很急,那腳步仿佛有貓樣的敏捷,倏爾就到了場邊上!

  呼天成的手停住了。

  此時此刻,呼天成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裡,他心中的憤怒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他並不是害怕,他什麼也不怕。他只是覺得有點突然,他覺得做這樣細膩的活兒是不該受到干擾的,這樣就把那美好破了。他覺得這是跟他較勁來了,這個人不管是誰,都是他的頭號敵人!在一剎那間,他心裡說,我這個支書不做了,我就拼著這個支書不做,也要干一回男人幹的事情!他要讓這個王八蛋看一看,支書也是人!……

  然而,他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月兒隱到了雲層的後邊,場裡的黑氣越來越濃了。呼天成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場邊上似乎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兒。他等待著這人走過來,假如他走到跟前來,那麼,一切就明朗化了……

  可是,那人沒有走過來。那人也像是極有耐心,他仿佛是在等待著一個時刻,不到那個時刻,他是不會現身的!

  那一刻幾乎有一生那麼長久!呼天成覺得他已經坐成石磙了,他跟那個石磙已經快要融為一體了。

  這時,躺在地上的女人,已默默地穿上了衣裳,默默地坐起身來,說:「我走了。」

  很久之後,呼天成才站起來,對著無邊的夜色,像狼一樣地吼道:「有種你給我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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