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釜底抽薪
2024-10-04 09:13:03
作者: 李佩甫
風向說變就變。
誰能想得到呢?頭天還是東南風,花花眼兒就成了西北風了。
二十四小時之後,市委組織部長坐著一輛「奧迪」匆匆趕到了縣城。部長並沒在縣城過多地停留,他只是把縣委常委召集在一起,當眾宣布了市委的決定:任命呼國慶為潁平縣縣委書記。同時,免去原縣委書記王華欣的職務,另行分配工作……
這個決定就像是晴天霹靂,一下子把王華欣打蒙了!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裡,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手一直抖著,幾次想端茶杯都沒端起來……最後,他終於端起了茶杯,「啪」一下摔在了地上,說:「這是幹什麼?突然襲擊嗎?!我不走!」
這個決定確實太突然了。組織部長料定王華欣會有意見,就很嚴肅地說:「老王哇,有意見可以提嘛,還是要服從組織決定。你跟我走吧,李書記要找你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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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華欣氣呼呼地說:「我不去。」
於是,部長站起身來,走到王華欣的跟前,拍了拍他,緩聲說:「老王,走吧,走吧,跟我走。」就這樣,在組織部長的一再勸說下,王華欣才勉強跟他同車走了。
散會以後,王華欣前腳剛走,縣委辦公室主任就把那輛「一號車」派出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對呼國慶說:「呼書記,你坐這輛車吧?」
呼國慶微微笑了笑,說:「噢,一號車?」
辦公室主任連連點頭說:「一號車,一號車。」
呼國慶說:「這樣不好吧?」
辦公室主任忙說:「這也是為了工作……」
呼國慶淡淡地說:「開回去吧,我不坐。」說完,徑直朝他那輛車走去了。
辦公室主任愣在那裡,好半天沒回過味來……
任命下達之後,在潁平縣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人們普遍認為,是范騾子把事搞糟了。他做得太過火,以至於招致了上級的不滿。也有的說,是王華欣指使范騾子告呼國慶的,讓上邊查出來了……知道一些內情的,反而十分迷茫。
呼國慶當上縣委書記後,做的頭一件事,就是開車到呼家堡去了一趟。他覺得應該再去見見呼伯,他知道,如果不是呼伯插手,事情是不會發生逆轉的。可是,等他到了呼家堡,卻沒有見到呼伯。
是呼伯不見他。
村秘書楊根寶對他說:「呼伯說了,他不再見你了,讓你好好工作。」
呼國慶知道老頭的脾氣,他是說不見就不見。於是,他問楊根寶說:「根寶啊,你給我透點信兒行不行?」
根寶嘴很嚴,他搖了搖頭,說:「我不能說。」
呼國慶說:「你多少透一點,也讓我心裡有個數。」
根寶想了想說:「按說,我是一個字都不能說的。這麼說吧,從北京到省里再到市里,一直到辦公室的打字員,九個環節全拿下來了。這其中還不包括給省城大學捐助那五十萬。那五十萬你不用操心,因為其中有一個條款,是省城大學每年要為呼家堡培養五名大學生。呼伯說,光一年保送五個學生,十年就是五十個,這就值了……你想吧。」
呼國慶心裡一沉,又問:「呼伯留下什麼話沒有?」
根寶說:「有。兩個字:復婚。呼伯說,還是復婚吧。」
這兩個字,幾乎把他給打垮了!呼國慶沉默了很久,終於說,「根寶哇,好兄弟,無論如何,你讓我再見見呼伯,讓我直接給他老人家說……」
根寶很無奈地說:「你是縣太爺,你想,我能攔你嗎?是呼伯再三叮囑,他不見你了。無論你說什麼,他都不會再見你。呼伯還特意說,讓你自己拿主意!這話,夠重了吧?」
呼國慶不清楚他最後是怎麼離開呼家堡的,也不清楚他是怎麼開著車上了環城公路的,他把車開到了一百二十邁!只聽風在耳邊呼呼地響著……他覺得他整個人好像是劈成了兩半,一半在說:我不能復婚,就是天塌地陷,我也絕不復婚!小謝是我最愛的女人,她給了我一切,我絕不做對不起她的事情!上天有眼,給我送來了一個好女人,一個精靈般的女人,我怎麼能拋棄她呢?拍拍你的良心吧……另一半卻說:你是誰?你以為你是誰?如果不做這個官,你又算個什麼東西?是權力讓你結識了她,如果你僅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你會認識她嗎?你要想清楚,丟掉了權力,你也就丟掉了她。在權力的磁場裡,你充其量只是一個環節呀,假如脫離了權力機器,你就成了一個沒人要的廢物!愛情?愛情又是什麼?那是需要強大的物質基礎作鋪墊的,你懂嗎?!……
公路兩旁,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秋已謝了,大地舒伸著漫向久遠的沉默。經過了一年的供奉,土地顯得很乏、很無力,那漫無邊際的灰色就是大地的語言。它說,我累了,人會累,我也會累呀。一季一季,我已承受了這麼多,我還將一年一年地承受下去。在這塊土地上,活就是一種承受。
呼國慶幾乎要崩潰了。他開著車在公路上跑了一夜!他一次次把車開到了市里,而後又倒回來;有一次竟開到了小謝的宿舍樓門外,如是者三……
三天後,王華欣悄悄地回到了潁平。走已是板上釘釘了,雖然市委書記李相義再三安撫他,甚至默許他擔任下一任的副市長,可他對此事仍耿耿於懷。當他前去辦公室收拾東西的時候,由於心中那口惡氣實在是難以下咽,他就挺著那微微凸起的大肚子去找了呼國慶。見到呼國慶的時候,呼國慶表現得非常熱情,一邊讓座、一邊吩咐秘書倒茶,還一口一個老書記地叫他。王華欣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秘書,說:「你出去一下。」秘書走出去後,他看了呼國慶一眼,說:「呼縣長,噢,呼書記,有句話我想問問你。」呼國慶說:「老領導,你說吧。有哪些不周的地方,我一定改進。」王華欣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怎樣讓市委改變決定的?我始終不明白,你究竟使了什麼手段,能使堂堂的一級組織為你出爾反爾?!」呼國慶笑了。呼國慶說:「老班長,你究竟是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王華欣說:「真話。」呼國慶說:「好,那我告訴你:不知道。」王華欣說:「真不知道?」呼國慶說:「我真不知道。」王華欣說:「好,到底是年輕有為,幹得漂亮!」接著,王華欣又說:「那麼,我告訴你,作為剛剛到任的市信訪局局長,假如潁平有人來投訴,我還是會受理的。」呼國慶笑著說:「那好哇,有老領導坐鎮信訪,那對我們就是最大的支持!」
王華欣走後,呼國慶站在那裡,沉默了很久很久,他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很疼,像針扎一樣……
傍晚時分,呼國慶獨自一人開著車,突然到吳廣文的娘家去了。
進門時,他見屋子裡幾乎站滿了人,那些人都是吳家的親戚,有的還是縣裡的幹部,顯然,他們是正在商量著什麼……見進來的竟然是他,人們一時全都愣了,都用十分詫異的目光望著他,誰也不說話。
呼國慶打了聲招呼說:「都在呢……」說著,徑直走進了堂屋,當他看見吳廣文時,就吸了一口氣,慢慢說:「廣文,跟我回去吧。」
當呼國慶說了這句話後,屋子裡一下子靜了,人們就像是傻了一樣!
吳廣文的爹咳嗽了一聲,可往下,卻不知該說什麼……其實,他們正在教吳廣文如何寫告狀信呢。
呼國慶當著眾人的面,又說:「唉,我想過了,不管誰對誰錯,孩子沒有錯。為孩子考慮,回去吧。」
這時,丹丹突然撲到了呼國慶的懷裡,「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呼國慶嘆了口氣,拍拍她說:「別哭了。不要哭了。拉上你媽,咱走吧。」
就這麼一句話,就像是鬼使神差一樣,吳廣文慢慢地站起身來,沒有再吐一個字,竟然跟著他走了……
一屋人就那麼傻傻地站著,眼睜睜地看著呼國慶把人領走了。廣文娘追到門口,張口結舌地叫道:「他、他、他……」一直到他們走後,廣文娘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流著滿臉喜淚說:「老天哪,他姑爺到底是回心轉意了!」
又過了兩天,范騾子被人秘密地叫到了縣城的一家賓館裡。去叫他的人告訴他說,是上邊有人要見他。然而,當他跨進218豪華套間房門時,卻見一個人背對著房門在窗前站著。那人聽到動靜,仍未轉過身來,只說:「是漢章同志嗎,坐吧。」
范騾子沒有坐,他聽出來了,那人是呼國慶。竟是呼國慶把他叫到這裡來的……
這時,呼國慶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坐下,咱倆交交心。」
范騾子不坐,范騾子就在那兒站著,此時此刻,他心裡的滋味是很難形容的。他就像鬥敗的公雞一樣,滿臉都是遭過羞辱的血紅!
呼國慶緩聲說:「老范,平心而論,那件事,我處理得不夠妥當。我知道,這十年來,你也不容易。有些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到我那裡去,給我塞一萬塊錢,我真是不敢收哇。掏心窩子說,我假如說收了你的錢,又給你辦不成,那我成了什麼了?就是辦成了,我又成了什麼了?人們會怎麼說我?噢,給你送錢就辦,不送錢就不辦?當時,我是有點蒙啊。我也不說我多高尚,我主要是怕,是心裡害怕。客觀上說,當時呢,我認為你是王的人。假如王真心想給你辦,就不會讓你去找我,他是一把手啊。你也知道,那時候,無論什麼事,都得他點頭才行。這件事,在處理的時候,坦白地說,我是有私心的,我擔心這是王耍的手腕。王要辦,是一句話的事情;他讓你找我,我不能不防哇。當然,我當時腦子裡亂,也沒想那麼多,就覺得你既然是王的人,就讓王把事處理掉算了。我也想得簡單了,我以為,王會在私下裡把錢退給你,頂多罵你兩句,也就算了。沒想到,他轉手就交給了紀委的『二炮』……」
范騾子不吭,他一聲也不吭。他心裡在流淚、淌血,可他一句話也不說!
呼國慶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這件事,要論得失,你失的最多,臉丟盡了,成了一個買官鬻爵者。其次是我,我落了個裡外不是人,成了個陰謀者、小人。這就是咱倆人的下場。而人家,脫得很淨啊!事出來之後,當我聽說,你還借了債時,我心裡很難過……人,都有個三昏三迷的時候哇!」
范騾子滿臉都是淚水,泣不成聲……他心裡說,人咋走到這一步呢!
呼國慶又說:「老范,今天我把你請來,就是要跟你打開窗戶說亮話的。我知道你心裡有恨,恨不能掐死我。你要罵,就罵吧。可有一條,我得告訴你,你的的確確是給人家當槍使了……你要有腦子的話,不用我多說。」
范騾子腦子裡亂鬨鬨的,想哭、想罵、想喊,可他的頭卻慢慢勾下了……
最後,呼國慶臉色一變,嚴肅起來了。他說:「關於個人恩怨,今天就說到這裡。下邊,我是以縣委書記的身份,正式地跟你談工作。你坐下吧……」
范騾子仍在那兒立著……
呼國慶沉聲說:「坐下!」
范騾子一屁股在沙發上了……
呼國慶說:「關於你的工作問題,我反覆考慮了。你也知道,咱縣是菸葉財政,基本上是靠菸葉吃飯的。菸葉收不上來,工資都成問題。所以,我決定讓你到菸草公司去,統管全縣的菸葉收購,你要把全縣三十八個鄉的煙站給我管好……」
久久,范騾子終於抬頭,喃喃地叫道:「呼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