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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鏈上的一個環

2024-10-04 09:12:57 作者: 李佩甫

  呼天成只打了一個電話。

  這個電話是直通北京的。

  在北京時間的早晨六點四十分,呼天成往北京撥了一個電話。掛這樣的電話不能太早,早了,人還沒有起床,就是勉強接了,也是迷迷糊糊的;可也不能晚,晚了,就是聽新聞的時間了,到了那時候,人已經晨練去了(一邊鍛鍊身體一邊聽新聞),這是一些上層人物的生活規律。所以,六點四十分,是打電話的最佳時間。

  鈴聲響了兩遍,電話掛通了……

  兩個小時之後,又一個電話掛到了地處中原的許田市。

  這個電話是從省城打來的。

  電話直接掛到了市委,並且指名要市委書記李相義親自去接。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既渾厚又富有磁性,中氣很足,那語氣仿佛是很隨意,但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電話里說,相義嗎?市委書記李相義趕忙回道:是,是我……電話里不緊不慢地說:有件事,請你辦一下。李相義站得更直了一些,說:老書記,您請講……電話里說:最近,關於潁平縣,我聽到了一些反映,很不好嘛。竟然有人干出買官鬻爵的事情?聽說,堅持原則的同志反而受到了打擊?不好嘛。這件事,你要過問……市委書記李相義心裡「咯噔」一下,趕快匯報說:老首長,這件事比較複雜,事情是這樣的……可他的話很快就被打斷了,電話里說:……你不要再說了,詳細情況我已經知道了。該糾正的要糾正嘛。李相義有些為難地說:……這,市委常委已經研究過了呀。電話里說:可以複議嘛。你們再重新議一議。李相義對著電話叫苦說:……老領導,班子裡九個常委,不好操作呀!立時,電話里沉默了,片刻,那講話的語氣加重了:要堅持原則!……接著,「啪」的一聲,電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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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相義手拿著電話沉默了很久,雖然已是深秋,他頭上還是冒汗了。作為許田市的一把手,省里交代的事情,他不能不辦。可是,市委已經作出了決定,只怕是文件都打好了。在這個時候,作為一個地級市的領導,如果隨隨便便就改變決定,一級組織的嚴肅性何在?!況且,九個常委,一個人一條心,他用什麼辦法來對付那八張嘴呢?!再說,他已經讓分管組織的書記跟王華欣本人談過了,那就是說,已正式地以組織形式定下來了。改選在即,一個縣的安排牽涉方方面面,臨時改變決定,說不定會鬧出亂子的。當然,這還不算是最棘手的。最最難辦的,是他將無法面對王華欣。

  說起來,李相義在許田算是比較清廉的幹部,口碑也不錯。但是,他這個人不吸菸不喝酒,卻有一個很獨特的、也是讓人覺得不可想像的嗜好。這個隱秘的嗜好,雖然外人不知,但在縣市級的領導圈裡,可以說是半公開的秘密。多年來,他最喜歡吃一樣東西:嬰兒胎盤。這東西對一個市級醫院的婦產科來說,並不稀罕。關鍵在於獲取和炮製的方法。首先,它必須是「頭胎胞衣」;第二,必須是年輕健康的育齡夫婦生的,沒有什麼傳染疾病;第三,它必須是A型血;第四,它要九蒸九曬,去穢去腥;第五,也就是最後一道工序,它還要放在用生鐵做成的鏊子上用溫火焙乾,焙乾後再用棗木做的小擀麵杖研成碎面面,而後再一點點、一點點地像藥一樣地裝到那種很小的可以隨身攜帶的膠囊里去。要達到這五條要求,那就太難了,必須有一個懂行的人在醫院裡專門盯著才行。而這種東西就是王華欣的妻子給他提供的。

  王華欣的妻子是市醫院的婦產科醫生,有這方面的便利條件。當王華欣得知他好吃這一口時,就給他老婆下了一道命令,讓她按時給李相義送去。這種東西,取之不易,做起來更麻煩。開初的時候,她給李相義送去的是鮮的。那是現取現做,炮製得也比較簡易,也就是用鹼水洗上三五遍,加上各種佐料,用鐵鍋炒出來,同時再烙一些薄薄的小烙饃,趁熱把炒出來的東西一卷一捲地裹在小烙饃里,用保溫的飯盒裝上給李相義送去。這種「小烙饃卷式」的做法,吃起來味好,也鮮。但也有缺點,不易存放。送去就必須趕快吃,如果一下子吃不完,放上一天兩天,就壞掉了。後來,王華欣的老婆經過一次次的改進,終於發明了「膠囊式」吃法,這種吃法不但可以常吃常鮮,而且攜帶方便。按說,做這樣的事情,雖然太費功夫,但假如只是做那麼一次兩次,也算不上是多大的恩惠。可王華欣的夫人是月月、年年,多少年一貫如此哇……這麼一來,這個人情就欠得大了!於是,兩家的關係就越來越親密。所以,當王華欣要求動班子時,他就一口答應了。

  現在,如果讓他改變決定,他還有何面目見王華欣嗎?!

  在平原上,有一句最厲害的罵人話,叫做「紅口白牙」!你「紅口白牙」說出來了,卻又說了不算。那麼,你就別想在這裡做人了。

  怎麼辦呢?

  人是感情動物啊。李相義能多年不生病,身體一直很好,那是多虧了王華欣的夫人。在二十世紀的今天,能有什麼比健康更重要哪?所以,李相義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拖一拖。拖一拖好哇,這樣對上對下,都會有交代。省里老領導來了電話,他不能、也不敢不辦。但在內心深處,他還是向著王華欣的。假如公文已經發出去了,那就不是他的事情了……他在辦公室里踱了幾步,這時秘書走進來,提醒他該吃「膠囊」了。他端起倒好的水,吃了兩粒,突然想起,是否給王華欣撥個電話,通通氣?於是,他輕輕地擺了一下手,秘書會意,悄沒聲地走出去了。關上門後,李相義又沉吟了片刻,他覺得應當慎重地考慮考慮,這個話該怎麼講才好。於是,這中間就錯過了六秒鐘的時間,就是這短短的六秒鐘,使事情發生了變化。就在他剛要撥電話時,另一部電話響了……

  電話仍是從省城打來的。接了這個電話之後,李相義像挨了一悶棍似的,頭一下蒙了。打電話的是他大學的一位老同學,這位老同學現在是省城一所大學的副校長。老同學在電話里說:「學兄,那件事,我已經給你辦了!」當時,他怔了一下,說:「什麼事?」老同學笑著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呀。你的寶貝女兒公派出國的事,定了!」李相義立時就想起來了,於是連聲說:「喲喲,多虧老同學。謝謝,謝謝!」這位副校長說:「你也不用謝我。原來呢,只有兩個名額,在省城這個地方,你也是知道的,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呀。現在哪,又多一個名額,是直接從北京要的。另外,人家還給學校捐了五十萬助學基金,這就沒話說了!學兄啊,人家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你老兄真是財大氣粗啊!哈哈……」

  李相義越聽越糊塗了,就說:「喂,喂喂,怎麼回事?我不知道哇,誰給你們學校捐了五十萬?」電話里說:「呼家堡嘛。你們市里那個赫赫有名的呼家堡呀!錢是他們捐的,指標也是他們搞的,你怎麼會不知道呢?好啦,好啦,不管他誰捐,問題解決就是了……」

  這個電話可以說來得非常及時。正是這個電話使李相義改變了主意,下了最後的決心。李相義膝下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都已早早成家在外了,身邊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女兒從小就很嬌,考大學時就是託了關係的。上了大學後,不知怎的,又鬧著非要出國。為這事,李相義曾經託過那位在省城大學任副校長的老同學,可事情卻沒辦成。因為省城有來頭的關係太多了,指標又很少,李相義根本排不上號。為這件事,女兒整整哭了兩天,鬧得家裡雞犬不寧……人心都是肉長的呀!

  當李相義聽到「呼家堡」這三個字的時候,就什麼都清楚了。

  作為當地的一把手,他非常清楚呼天成的背景和他身後那巨大的關係網絡。他深知,在這塊土地上,幾乎沒有老頭辦不成的事情。呼家堡是全省乃至全國都有名氣的老典型,幾十年來,老頭接觸的上層人士太多太多了!這裡邊包括很多省、部級以上的幹部……有的是他在「文革」中救過命的,有的曾在暗中受到過他的恩惠,有的甚至是幾十年來從未斷過來往的老朋友、老關係,千絲萬縷呀。他要說句話,分量是很重的。況且,老頭賣了一個這麼大的人情,五十萬哪!這五十萬名義上是捐給省城大學的「助學基金」,而實質上,卻是為李相義的女兒鋪路的。人家特意從北京要來了指標,人家出了五十萬「助學基金」,真是「談笑間,灰飛煙滅」!而且,這事做得天衣無縫,叫任何人任何時候都說不出什麼來。他在暗中幫了你,事先又不讓你知道,甚至你知道了也無法拒絕。老頭是真高明啊!而且是深不可測……

  膝下有一女,這當爸爸的,就很難做人了。悲哀,悲哀呀!

  那麼,孰重孰輕,又當何去何從呢?費思量哇。

  若論感情,李相義還是離王華欣近一些。他覺得,應該是可以找到一個藉口的。他只要有一個「藉口」,事情就有了迴旋的餘地。於是,他把秘書叫過來,吩咐道:「你給我查一下,潁平縣的批文發下去沒有?」

  秘書應一聲,快步走出去了。片刻,秘書又匆匆走回來,匯報說:「組織部說,還沒發呢。」

  李相義很嚴肅地質問道:「為什麼到現在還沒發下去?」

  秘書說:「他們說,印表機壞了,送去……」

  一語未了,李相義大怒,他一拍桌子,說:「胡鬧!」

  接著,李相義轉過臉去,背著手站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突然低聲吩咐說:「文件立即收回。另外,馬上通知開常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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