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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狂歡之夜

2024-10-04 09:12:54 作者: 李佩甫

  離開呼家堡的時候,呼國慶心情十分沮喪。

  他並不是懷疑呼伯的辦事能力,他只是覺得他晚了一步。既然市里已經定了,那就是說,王華欣已走在了他的前邊。到了這時候,只怕連呼伯也沒有回天之力了。假如他早來一天,也許還可以挽救,現在會已開過,決議一旦形成,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事已至此,他想,也就破罐破摔吧。

  於是,他乾脆也不回縣裡了,就獨自一個人開著車,到市里找謝麗娟去了。

  夜半時分,他敲開了謝麗娟的門。當小謝穿著一身睡衣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僅說了一句話。他說:「有酒嗎?」

  謝麗娟一句話也沒說,只默默地把他讓到屋裡,讓他在沙發上坐下來。而後,她把一雙拖鞋放到了他的腳前,跟著就蹲下身來,伸出那雙嫩蔥一樣的手親自給他解鞋帶……待他換上了舒適的拖鞋,身子靠坐在沙發上時,小謝已把酒端上了,那是一瓶紅酒和兩個精緻的小菜。而後,她才抬起頭來,望著他那一腔悲憤的神色,輕聲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呼國慶沉默了一會兒,又一連喝了三杯酒,還是說了……

  小謝深情地望著他,一直在默默地聽著。等呼國慶把該說的都說了,她才偎過去,親昵地撫摸著他的頭髮,說:「咱不做這個官了,好嗎?」

  呼國慶也賭氣說:「這個鳥官不做了。」

  

  小謝又說:「那麼,現在你完全屬於我了。」

  呼國慶就跟著說:「屬於你了。」

  小謝說:「在我這裡,你該高興的。我要讓你高興起來……」說著,她站起身,先是拉上了客廳里的窗簾,接著,她把屋子裡的各種燈全都打開了。霎時,房間裡一片明亮!

  呼國慶一驚,忙說:「你這是幹什麼?」

  小謝對他莞爾一笑,說:「你等著,我要讓你過一個狂歡之夜!」說著,她推開臥室的門,扭身走進去了。

  片刻,臥室的門一點一點地開了。接著,有低低的音樂聲從房間裡流出來,在那輕曼舒緩的音樂聲中,走出來的是一個俏麗的模特兒。只見謝麗娟新換了一身粉紫色的一步裙,裙衫的開口很低,上邊若隱若現地露著一片乳白,頸上是一串閃閃發光的水晶項鍊,頭上呢,還斜斜戴著一頂粉紫色的夏式女帽。她邁著妙曼的貓步,款款地向客廳走來。當她走到客廳中央的時候,身子微微地轉動起來,在呼國慶面前做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舞姿,而後定格片刻,她又款款地走回去了……當她第二次走出來時,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真絲長裙。就在很短的時間裡,她連發式都換了,她把那頭黑髮綰出了一個高高的髮髻,那髮髻襯著一襲曳地長裙,使她顯得分外的高雅飄逸,她看上去不像是在走,那分明是在水面上飄,像蓮花一樣地飄然而至,在呼國慶眼裡簡直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她飄然而來,又飄然而去,邁著輕盈的舞步……再往下,就分明是一團火了。那是一身紅帽、紅衫、紅擺裙。人像是在火里裹著,那火跳著、盪著、旋轉著,燃燒著的是西班牙舞姿;那脖頸也像是彈簧做的,一彈一彈一聳一聳地動著,顯得十二分的妖冶、放蕩!

  此時此刻,呼國慶可以說是百感交集!他實在是沒有想到,在他最痛苦的時候,小謝會對他這麼好。他覺得他得到的不是一個女人,是美的和,是美的積!三十多年來,他好像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女人,什麼叫愛情,什麼叫「女為悅己者容」!女兒真是水做的嗎?那骨那肉也都是水做的?不然,怎會有如此的浪漫、如此的風流?那鮮艷在一次次的展覽、一次次的舞蹈中,變幻著不同風格、不同形式的妖美,那一行一動、一顰一笑、一嗔一嘻,真是千嬌百媚呀!

  已是深秋了,夜寒寒的,可謝麗娟卻一次次地從她的閨房裡走出來,一次一次地更換裙裝,一次次地展覽自己,那奉獻飽蘸著女性特有的愛意……當她換到第八次時,小謝兩手提著裙邊,躬身施了一禮,含情脈脈地說:「國慶啊,我最喜歡的八套衣服全都給你看過了。你喜歡嗎?」

  呼國慶默默地點了點頭,說:「喜歡。」

  小謝說:「高興嗎?」

  呼國慶說:「高興。」呼國慶說著,不知怎的,眼裡竟有了淚水。

  小謝說:「這一生一世,我從沒這樣兒讓人看過,包括我的父母。我只給你一個人看。我只是希望我愛的人高興。那麼,你告訴我,你還想要什麼?」

  呼國慶一時淚流滿面,他雙手捧著臉,哽咽著說:「我是個農民的兒子,這輩子能遇上你,值了。」

  最後,謝麗娟站在那裡,閉上雙眼,頃刻間化成了一條白亮亮的美人魚……當兩人相擁在一起時,謝麗娟柔聲說:「主人哪,我的主兒。你只看了形式,還沒有品嘗內容呢。我是你的魔盒呀!我就是你的小魔盒。打開吧,你快快把她打開……」

  那是怎樣的「魔盒」呢?有風嗎,有雨嗎,有驚雷嗎,有閃電嗎……當然是有的。那分明是一個忘憂谷,在那裡可以讓你忘卻一切煩惱。你覺得你時而像是在駕著彩虹飛翔,時而是在鳥語花香中踱步,時而又在飛流直下的瀑布里放舟;那雲兒就在你的手上,風兒就在你的腳下;天是什麼,那是你的腰帶;地是什麼,那是你隨手丟棄的土塊;你是什麼,你是一片羽毛,你是一支響箭,你是一條快槍!瘋吧,你自由了。你是上蒼,你是主宰,你是萬物的神,你是放蕩的魂,讓世界顛覆,讓時光倒流,讓萬物都來傾聽這肉在肉中的歌唱!

  多麼好哇。「魔盒」放出的是人世間最優美的旋律。那旋律一遍一遍地訴說;「好嗎?我好嗎?想再好嗎?」

  他說:好。再好。再好。

  這真是一個狂歡之夜呀!

  第二天,當呼國慶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鐘了。他懶懶地躺在小謝的床上,體會著從未有過的鬆弛和乏累。一夜的翻江倒海,使他仍沉醉在那無比的甜蜜之中。那美妙,那溫馨,那無比的好,實在是讓人陶醉呀!此時此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身在何處。他只是覺得乏,太乏了,那乏像是在美酒里浸過、泡過,帶著讓人愜意的慵倦。

  他睜開眼來,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著,望著煙霧一圈一圈地在他的眼前散去。而後,他扭過身來,看見床頭的小柜上擺著一個精緻的小托盤,托盤上放的是一杯牛奶、一個煎蛋、兩片麵包,還有一張紙。他伸手把那紙拿了起來,只見上邊寫著:「我的人,早餐已備好。我上班去了。等我回來。」後邊是一個花形的「吻你」。

  當他放下那張紙時,手不由自主地碰到了他的手機。到了這時,他才想起來,他的手機已經關了一天一夜了。他下意識地拿起手機,剛要開,遲疑了一下,卻又隨手把關著的手機撂在了床頭上。

  驀的,他心裡就像被蟲咬了一樣,突然就憶起了他目前的處境。他還是縣長嗎?一縣之長。也許,停不了多久,三天?五天?七天?等那個會一開,他就不再是縣長了。多少年的心血、奮鬥,也就付之東流了!一個農民的兒子,能有今天,容易嗎?他曾是怎樣的努力呀!本來,他認為他是熟悉這塊土地的,他知道這塊土地上生長著什麼。在理論上,他甚至可以給他們開一門有關這塊土壤的「政治課」。可是,他卻敗了,敗在了那個王華欣的手下,他真是不甘心哪!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於是,那一團亂麻又重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接著,他的大腦像接通了信號一般,立時就化成了一部高速運轉的機器,在機器里,市、縣兩級的幹部們全都成了一個個符號,那些符號在不斷地進行排列組合,不斷地變幻著組織方式,X+Y+Z=……可是,不管怎樣的變化,其結果最終仍是:此題無解。

  呼伯說,有些事,要看值不值……值不值呢?

  門響了一下,輕輕的。片刻,謝麗娟突然推開臥室的門,「喵」的一聲,跳到了呼國慶的懷裡,說:「我的人,你醒了?」接著,她又親了他一下,輕聲說:「我是偷偷溜回來的,還不到下班時間呢。我想看看你。」

  呼國慶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

  謝麗娟貼在他的耳邊說:「怎麼,你後悔了?」

  呼國慶說:「後悔什麼?不後悔。」

  謝麗娟說:「真不後悔?」

  呼國慶有點機械地說:「真不後悔。」

  謝麗娟說:「那好,告訴我,中午你想吃什麼?」

  呼國慶笑著說:「吃你。」

  謝麗娟「呢」了一聲,在他身邊撒嬌說:「你吃,你吃。」

  呼國慶剛摟住她,謝麗娟卻出溜一下,從他懷裡滑出去了,說:「別,你太累了。」

  過了一會兒,謝麗娟靠坐在他的身旁,忽閃著兩隻大眼睛,說:「國慶,你的縣長情結太重了。我知道,在這塊土地上,人是活臉面的,臉面就是人的命。如果仍待在這裡,你會很痛苦的……」呼國慶剛要說什麼,小謝卻把他的嘴捂上了,說,「你聽我說完好嗎?我昨天晚上就想過了,今天早上又認真考慮了一下。我決定辭職。」

  呼國慶一愣,說:「辭職?」

  謝麗娟點了點頭。

  呼國慶詫異地說:「你辭職幹什麼?」

  謝麗娟說:「咱們一塊走,離開這裡。」

  呼國慶有點茫然地說:「上哪兒?」

  謝麗娟有點興奮地說:「去深圳,我那裡有好多同學呢。論你的才幹,絕不比他們差。」

  呼國慶沉默了。

  謝麗娟偎在他的肩頭上,輕聲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嘛。你願不願去?」

  呼國慶沉吟了一會兒,說:「願。」

  小謝說:「有點勉強,是吧?」

  呼國慶說:「我是心不甘哪……」

  小謝說:「國慶,我都是為你考慮的。我是怕你一旦……」

  呼國慶拍了拍她,說:「我知道。」

  小謝說:「天下很大,不是嗎?」

  呼國慶說:「天下很大。」

  小謝說:「這麼說,你同意了?」

  呼國慶一時衝動,悲憤地說:「走!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

  小謝一聽,「咯咯」地笑起來,於是,兩人又滾在一起了……

  午後,呼國慶一覺醒來,突然覺得心裡很空,很煩躁。他竟然有了一絲犯罪的感覺,他甚至覺得他是在走向墮落。一時,就覺得臥室里那帶有淡淡香味的靜謐像無形的鋸一樣,在一下一下地鋸他的心。到了這時,他才意識到,那沒有電話、也沒人請示工作的日子,竟是這樣的難熬!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把手機打開了……

  片刻,電話鈴響了,響得很驟!呼國慶心裡一個冷驚,立馬對著話機說:「哪裡?」

  只聽電話里急切地說:「呼縣長嗎?喂,是呼縣長嗎?!」

  他聽出來了,立即回道:「……根寶嗎?是我,我是國慶。」

  楊根寶在電話里說:「你在哪裡?我都快急死了!怎麼也打不通你的電話。這會兒,你在哪裡?!」

  呼國慶怔了一下,遲疑說:「我、在……市里。」

  楊根寶在電話里說:「呼伯讓我轉告你,要你立即回到縣裡去。回去以後,不要向任何人打聽消息。原則是,不問不說,照常工作……你聽清楚了嗎?」

  呼國慶聽了,心裡怦怦跳著,從床上一躍而起,說:「明白了。」

  掛了電話,呼國慶快速穿好衣服。當他要離開時,才「呀」了一聲,猛地一拍腦殼,在慌亂之中找到了一片紙,給謝麗娟匆匆留了一個條——

  小謝:情況有變化。來不及等你了。回頭再給你聯繫。

  國慶匆匆

  緊接著,門「啪」的一聲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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