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殺狗的日子
2024-10-04 09:12:47
作者: 李佩甫
就在這年春上,劁豬的老曹被人從公社押回來了。
老曹是呼家堡的女婿。小個子、短脖、白骨眼兒,看上去矬矬的,就像是個長不大的老倭瓜。早些年,他家曾是黑集鎮上有名的屠戶。那時候,人們總愛說,「走,上黑集吃狗肉去!」那名揚四方的狗肉鋪子就是他家開的。後來,等他長大時,鋪子早已關門了。因出身是富農,他人又長得醜,在黑集一直找不下媳婦。再後,經他三姑介紹,就「倒插門」到呼家堡來了。那時,漢子「倒插門」是被人瞧不起的,也就沒人叫他的名字,都稱他老曹。他找的呼姓女人呢,是個半癱,光會吃不會做,還滾蛋子生娃,日子自然過得緊巴。於是,他就偷偷摸摸地干起了劁豬的行當。
說起來,老曹也算是個能人。那年月,一輛新自行車是很貴的,一個村也難有一輛,那簡直是富貴的象徵。可他不知怎麼就自己動手裝了一輛破自行車,村里一不注意他就溜出去了,騎著那輛「叮噹」亂響的破車子,在車的前把上掛上兩綹紅布條(那就是劁豬的標誌),腰裡拴一個油膩膩的小皮囊子,到四鄉里給人劁豬去了。劁一頭豬能掙五毛錢。那時私自出去幹活是不允許的,那叫「投機倒把」。所以,他又常常被人捉住,捆上繩子送回來。
老曹回來被直接送到了大隊部里。進了院子,有人說:「蹲下!」他就老老實實地蹲下了。押送他的人進了隊部,交代了一些話就走了。此後,支書呼天成進進出出地在他跟前走了好幾趟,卻就像沒看見他似的,一直不理他。村裡有人隔三差五地到隊部來,有的就裝作沒看見;有些好事的,看看他,就說這不是老曹嗎?回來了?他就齜齜牙,嘿嘿一笑,說回來了。有人說,咋,上繩啦?他說捆捆皮實。也就這麼說說,就過去了。老曹呢,就一直繩捆索綁地在那兒蹲著。眼看天過午了,村里人都回家吃飯去了,卻仍然沒人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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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呼天成從隊部里出來了,他鎖上門,大步朝外走去。這時,老曹就一直眼巴巴地看著他,希望他能說句話,可呼天成像是把他忘了,直走,臉都不扭。當他快要走出院子的時候,老曹慌了,忙小嗓叫道:「天成,天成哇。」呼天成仍往外走著,就像是根本沒聽見。老曹又喊:「支書,支書哇!……」
這時,呼天成應聲轉過臉來,瞅了他一眼,遲疑了片刻,突然用手拍了拍頭,說:「嗨,老曹,你怎麼還在這兒哪?」
老曹哭喪著臉說:「支書,我想、尿。我尿。」說著,竟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呼天成快步走了回來,說:「你怎麼不吭呢?」說著,就上前給他解開了捆在身上的繩子。
繩兒一解,老曹夾著兩條腿,抖抖索索地說:「支書,我有罪。我知道我有罪。」
呼天成拍拍他說:「回去吧老曹,回去吧。」
老曹一怔,說:「那我……」
呼天成說:「去吧。回頭我找你。」
老曹沒想到呼天成會立馬放他,可呼天成什麼也沒說就把他給放了。他心裡惶惶的,走兩步又回頭看了看呼天成的臉色,惴惴不安地說:「那我回了?」
呼天成擺擺手說:「走吧。」
次日,呼天成到老曹家去了。進門之後,一家人都十分緊張。癱子女人說:「天成啊,你看,我這個樣,家裡就指望他哪,就別讓你姑父去遊街了。」呼天成說:「誰說遊街了?游啥?不游。」接著,他四處看了看,見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腥嘰嘰的氣味。靠里,只有一張床,一床破被褥,到處都是骨骨碌碌的小眼睛,就說:「老姑,你家裡嘴多,也確實有困難。這樣吧,讓娃兒去隊裡借些糧食,就說我說了。」癱子女人一聽,流著淚說:「天成哇,咋謝你呢?」
這時,老曹忙上前遞煙,說:「吸著,吸著。」呼天成把煙接了過來,卻沒有吸,就在耳朵上夾著,他在屋子裡走了兩步,忽然問道:「聽說你會殺狗?」
老曹愣了一下,兩眼一卜啷,說:「會。」
接著,老曹又說:「狗這東西,有七十二條命。不是手兒,還殺不死哪。我小的時候……」
呼天成說:「跟人學過?」
老曹說:「祖傳。這可是祖傳。不瞞你說,我這兒放的還有『藥狗蛋』哪。我是沒辦法才去給人劁豬的,豬算什麼,那不叫活兒。殺狗才算是我的正宗……」正說著,見呼天成不吭了,老曹又趕忙小心翼翼地說,「我回頭給你弄個狗皮褥子吧?」
呼天成默默地看著老曹,把老曹看得怔怔的。而後,他說:「到時候,活兒要做得淨些。」撂下這話,他扭頭走出去了。
當天晚上,呼天成召開了全村社員大會。
在會上,呼天成沉著臉說:「最近,不斷有人給我反映,說有些戶,竟然縱狗咬人!三天前,咬了過路的一個挑擔的;昨個兒,又咬了廣德家的孫子,咬得腿上血糊糊的!還有人說,這呼家堡簡直成了狗的天下了!(社員們大笑)啊?說天一塌黑,狗們汪汪汪亂叫,嚇得婦女們夜裡門兒都不敢出!這像話嗎?!舊社會誰放狗咬人哪?地主老財才放狗咬人!那是啥年月?現在是新社會了,還想當地主老財哩?嗯?!啥叫新農村?!一天到晚汪汪汪,這能叫新農村嗎?!餵那麼多狗幹什麼?!」講到這裡,呼天成伸手一指,說:「廣德家,把孩子抱上來,讓大家看看!」
立時,會場上亂紛紛地議論起來。尤其是那些年輕媳婦們,一個個說:就是,就是。天一黑,那狗出溜兒出溜兒亂竄,怪嚇人的!
廣德家女人因為孫子被墩子家的狗咬了,頭天剛和墩子家媳婦吵了一架。這會兒一聽叫她呢,就氣昂昂地抱著孫子走上前去,把孫子的腿高高地舉起來:「看看,都看看!狗嘴有毒呀!硬撕掉俺孫子一塊肉!就那還說怨俺……」孩子才五歲,腿是用紗布包著的,上邊抹了紅汞,看上去紅乎乎一片!說這話時,廣德家女人還藉機瞪了墩子媳婦一眼。
藉此機會,呼天成高聲宣布說:「現在,我宣布,從明天起,誰打狗,誰吃!……可有一條,狗皮得給人家主家。」
轟一下,會場立時亂了。
呼天成一拍桌子,說:「嚷啥?亂喳喳個啥?!不就是狗嗎,還有啥捨不得的?誰捨不得給我站出來!」
聽呼天成這麼一說,會場上沒人敢吭聲了。這時,呼天成又緩聲說:「狗是畜生嘛,再咬傷了外人,那事就大了。話說回來,有些戶,餵的時間長了,一時捨不得,也是人之常情。那就這樣吧,要是真有捨不得、下不了手的,統統交給老曹,讓老曹去做。老曹就是幹這的,活兒做得好!」
老曹是極想立功的。一聽支書點到了他的名,馬上跳了出來,看樣子十分激動。他個小,就一躥一躥地說:「我弄我弄,我會弄。保證一家一張筒兒皮!」
老曹一說,會場上倒靜了,人們都默默地看著他……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就在這天夜裡,狗一聲也不叫了。整個呼家堡再也聽不到一聲狗叫,夜很靜,靜得有些出奇……
後來有人說,狗是真通人性啊!
四更天的時候,老曹就從床上爬起來了。他是太興奮了,興奮得一夜都沒睡著覺。多年來,他一直是偷偷摸摸地在外邊給人家劁豬。說起來羞於啟齒,就給公豬割上那麼一個小口,然後把蛋子擠出來,再縫上……那活太小,也太無趣,這活根本不配他動手!可他沒有辦法。他是殺狗的世家呀!這些年來,他幾乎快要把祖傳的手藝丟了。可沒想到,這一下子又有了施展本領的機會。他悄悄地下了床,先是從牆洞裡取出他藏了多年的「藥狗蛋」,那些「藥狗蛋」是用一塊狗皮子包著的,裡邊還墊了兩層防潮的油紙。他先把「藥狗蛋」一個個拿起來,放到鼻子前聞了聞,還有香味呢,心裡說:能用。而後又在暗中扒拉著數了一遍,說,夠了。接著,他跳上桌子,把一隻小木凳放在桌子上,又借著那小凳一躥躥到房樑上去了。在房樑上,他取下了一個大一些的破包。在那個破包里,放著他的刀具。刀一共十二把,有長的、短的,寬的、窄的,彎的、直的,還有弧形和帶挑鉤的。他把刀一把把地拿出來,又放在鼻子前聞了一遍,心說,鏽了,刀都鏽了。片刻,他說,用六把吧,六把就夠了。說著,他從那些刀具中挑出了六把,把其餘的刀具重新包上安放好,這才穿上了那件皮圍裙。
當他把那件皮圍裙罩在身上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被一股血腥氣裹了,那人立時就不一樣了。小矬個子仿佛氣吹了似的,陡地就長了精神,人顯得硬硬的,特別是那眼,光一下子就毒出來了!他來到院子裡,開始磨刀。刀是好刀,只是放久了,有些鏽氣。他蹲下來,一氣把六把刀重新磨出光來,等刀鋒有了寒氣的時候,他心說,刀是用血氣餵的,好多年不喂,刀就失了靈氣了。於是,他捋了褲子,露出大腿來,拿起刀在大腿上劃了一下,就有一條血線跳了出來,六把刀,他一把把地在冒血的大腿上「匕」了一遍,用血珠兒餵了。最後,他站起身來,默默地吸了口涼氣,就靜立在那裡不動了。
黎明時分,鐘聲響了。接著村街里就響起了撲撲嗒嗒的腳步聲,那是村人們下地幹活去了。又過了一會兒,有人叫門了。有兩個民兵拍著門叫道:「老曹,老曹。」
老曹隔著院門應道:「來了。頭前走。」
說著,只聽「咣」一聲,門就開了。兩個立在門前的民兵一愣,心說,這是老曹嗎?怎麼話音都變了?!然而,當他們看見老曹的時候,就覺得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往下,就誰也不吭了。只聽老曹說:「走!」
三人來到村街上,個大些的民兵蠻牛說:「老曹,你說,先弄誰家的?」
老曹說:「一家一家走。」
民兵春堂子說:「就咱仨?墩子家那大黃,個兒老大呀,虎犢子樣!還好偷咬人。咋弄它哩?再喊些人吧?」
老曹說:「不用。」
說話間,他們就來到了靠村子東頭的墩子家,三人在離門口有幾步遠的地方站下了。兩個民兵都看著老曹,可老曹一句話也不說,就直直地走進去了……
兩個民兵就在院外站著,蠻牛不服氣地說:「這個鳥貨,口氣也太大了。咱不管,讓他逞能去吧!」
春堂子也說:「碰蛋高一個小人,看他咋弄?等他弄不住再說。」
兩人心想,狗咋也會叫兩聲吧?可他們卻一直沒有聽見狗叫聲。也就是一會兒的工夫,就見老曹走出來了。兩人先是一愣,蠻牛失聲叫道:「不好,老曹讓狗咬住脖子了!」可是,待他的話剛落音,就發現老曹沒被咬住,老曹只是把那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黃背出來了。那隻大黃的兩條腿分明在老曹的肩上搭著,狗的頭就一聳一聳地貼在老曹的脖梗處……
出了門,老曹說:「還聽話。」
老曹背著那隻大黃在前邊走,兩人在後邊相跟著。春堂子小聲對蠻牛說:「老天,他是咋、咋日弄的?」蠻牛咬著牙說:「鱉貨!」三人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那片楊樹林裡,進了林子,老曹把狗從背上放下來,說一聲:「繩。」春堂子一怔,趕忙把準備好的繩子遞上去,只見他三下兩下就綰出一個活扣來,往狗腿上那麼一撩、一甩,一頭套在了狗腿上,另一頭就甩在了楊樹上,緊接著是出溜一下,那隻大黃就活活地倒掛在樹上了!
而後他們又去了全林家。全林家餵的是一隻四眼的黑狗,豎耳,眉毛上有兩塊白,狗不大,躥。臨進門的時候,老曹突然說:「站住。」蠻牛氣橫橫地說:「咋?」老曹回過身來,耷蒙著眼皮說:「你倆就別進去了。」聽了這話,蠻牛更氣了,說:「咋?!」老曹說:「這是一隻不吃屎的狗。村里只有這隻狗不吃屎,所以它最厲害,咬一口入骨三分。這樣的狗從來不吐齒,你見它吐過齒嗎?」蠻牛仍氣不忿地說:「!你說的是!」可他還是站住了,就看著老曹一個人走了進去。
片刻,狗「汪」地叫了一聲,叫得人心寒。可就這一聲,再也聽不見動靜了。又過了一會兒,老曹出來了。那隻四眼狗仍在他背上掛著,只是脖子裡多了一個套兒。近了才看清,那狗脖子是用鐵絲勒著的!所以,狗的兩隻眼瞪得很大,舌頭長長地伸著,呼呼地吐著熱氣,那白沫就吐在老曹的脖子上,看上去十分嚇人!……
到了去第三家的時候,天已是大亮了。在路上,春堂子緊走了兩步,趕上老曹,小聲說:「老曹,老曹。這回,讓咱也開開眼?」老曹不語,只顧頭前走著。春堂子又用討好的語氣說,「看看,看看唄。」老曹沉聲說:「想看?」春堂子趕忙說:「想,想。」老曹就吩咐說:「別吭。光看別說話。」春堂子說:「行。你讓咋樣就咋樣。」
可是,當他們進了槐家門時,卻見槐家的小兒子二兔竟然在屋門口的小石墩上坐著,那隻灰狗就在他的懷裡抱著呢。三個人依次站下了。老曹看著二兔,說:「孩子,進屋去吧。」二兔說:「不!狗是我餵的,誰也別想逮走。」老曹吐了一口氣,又說:「聽話,進屋吧。」二兔十分警覺地看著他,說:「不!」老曹說:「我不逮它,我讓它自己跟我走。」二兔說:「騙人!」老曹又看了看二兔,卻一聲不吭地蹲下來了。他蹲在院子裡,就地伸出手來,就見從他的袖筒里滾出一個黑糊糊的東西來,那東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大藥丸。接下去,老曹輕聲說:「灰灰,過來,過來吧。」緊接著,只聽二兔命令道:「灰子,別過去!」
然而,那隻灰狗先是往下縮著身子,渾身的毛不停地抖著,嘴裡發出「嗚嗚嘶嘶」的聲音,慢慢、慢慢,身子就匍匐在地上了,它的肚皮緊貼著地皮,就那麼一點一點地向前爬去……二兔急了,用力地往後拽它,卻怎麼也拽不住。
老曹蹲在那裡,一隻手貼在地上,手上放著那丸黑糊糊的東西。仍是輕聲說:「灰灰,來吧,來。」
當那隻灰狗爬到他面前時,卻不動了,兩隻狗眼緊盯著那丸黑糊糊的東西。
這時,老曹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拂著狗脖子上的毛,一邊捋一邊說:「聽話,灰灰,吃吧,吃吧。」那狗勾下頭去,聞了一下,又聞了一下,也就一眨眼的工夫,當那隻灰狗張開嘴來,去吃那東西時,就見老曹的手閃電般地往前一送,一抓,一翻,只聽「噔嘣」一聲,像是什麼東西碎了似的。接下去,老曹的手像鉗子一樣緊緊地鉗住了那隻灰狗的嘴,只見狗的兩隻後腿扒拉著撲騰了兩下,就再也不動了。
這時,二兔就像傻了似的立在那裡,呆呆地望著那條翻倒了的灰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躥起來哭喊著罵道:「我日你娘哇!老曹。」
老曹不動,老曹就立在那裡……
半晌的時候,呼天成來到了那片楊樹林裡。一踏進林子,他就怔住了。他看見,整片林子成了一條狗的長廊!樹上倒掛著一條一條的狗,有黑的,有白的,有黃的,有灰的……狗們或大或小、或長或短,一隻只吊在樹上,暴著一雙雙瘮人的白眼!當小風吹過時,陽光下,有一旋兒一旋兒的狗毛在空中飛舞。倏爾,他看到,在離他七步遠的一棵樹上,吊著的是一隻小花狗,那狗不大,毛茸茸的,脖里還掛著一串鈴鐺。只見那小花狗的前腿一彈一彈地攣動著,那脖里的鈴鐺就跟著那扯動「噹啷、噹啷」地響,讓人看了揪心!望著眼前這一切,他默然了。有片刻的光景,他眼裡出現了一絲游移,他甚至有些後悔。狗們也可憐哪!為什麼要殺它們呢?就為了那一件事……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外出開會的日子,每到趕夜路回村的時候,狗遠遠就迎上來,在腿前腿後跳著、叫著,很溫馨啊!
狗們!對不住了。
就在這時,蠻牛跑過來了。蠻牛說:「都弄來了。三十八隻!」
「操,那傢伙手段真高。全是用水嗆的,『嘰』一聲死一隻,『嘰』一聲死一隻……」
呼天成聽了,默默地轉過身去,一句話也不說。片刻,他輕聲說:「弄吧。」說完,他扭頭走了。
三十八條狗,三十八條冤魂,就在樹上掛著,任憑老曹一個一個、一刀一刀地宰割。這應該是老曹一生當中最為輝煌的一天了。動手的時候,他總是先要默立一分鐘,而後兩眼暴出一束亮點,身量也陡地就長了一寸,那架勢硬硬的,手那麼一甩、一拽,接下去就是一片「噌噌……」的聲響,那聲音在老曹心裡就是最動聽的音樂!那音樂就在林子的上空環繞、盤旋,隨著那有節奏的「噌噌、噌噌噌……」的聲音,狗在他的手裡成了一片片、一塊塊的布,當樂聲停止的時候,一塊完整的狗皮就掉在他的手上了!
……也有死不瞑目的。那兩隻狗眼就暴暴地、死死地盯著老曹,把老曹印在它的眸子上!老曹臨動手之前,就說:「朋友,犯到我手裡,你值了。」可那狗任死不閉眼。老曹就用手輕輕地去揉它的眼皮,一邊撫摸一邊說:「閉眼吧,閉眼吧。早死早托生……」那狗果然就把眼閉了。
夕陽西下,呼天成又走進了那片林子。這時候,濃烈的血腥氣已經把林子染了。夕陽的餘輝從外邊射進來,林子像是被血洗了一樣,一片紅色!狗們已成了肉們,一片片地掛在那裡……就在林子的中央,兀立著一個小人,那人就是老曹。他仿佛已經不是人了,那簡直就是一掛淌血的皮圍裙!人沒有了,人已陷在血糊糊的皮圍裙里了。那「皮圍裙」就像是成了精一樣,一股凶光邪邪地架在那裡,挓挲著兩隻血淋淋的手,嘴裡噙著一把牛耳尖刀,血正一滴一滴地從那把尖刀上滴下來……
呼天成走上前去,叫了一聲:「老曹。」只見他微微動了一下,抬了抬眼皮,嘴裡吐出一口氣來,那目光很瘮人地望著呼天成,先是從上到下,而後是從下到上,那分明是在尋找下刀的部位!
呼天成立時惱了。他大喝一聲:「瘋了你?!」說著,揚起手來,兜頭給了他一耳光!
隨著那一記響亮的耳光,那把牛耳尖刀飛出去了,老曹的身子晃了幾晃,勉強才立住。他眨了眨眼皮,像是剛醒過來似的,喃喃地說:「是支書,是支書哇。」說著,那身架倏爾就小下去了,小成了一個可憐巴巴的矮人。他癱坐在地上,在身上擦了一下血手,長長地吁了口氣,用討好的語氣說:「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了。整整一天,我就生吃了一個狗蛋。」
夜裡,沒有了狗叫,村子裡一片靜黑。那黑也像是沒了生氣似的,死啞啞的。
後來倒風了,風把那濃烈的血腥氣灌進了村子。那風帶哨兒,嗚嗚的,仿佛也帶來了狗的魂靈,狗的魂靈在村街里旋來旋去,一家一家地拍打著人們的窗欞,就像是在哭著叫門……
後半夜的時候,老曹家的院門上被人摔了屎,還有人往院子裡扔磚頭!咕咕咚咚地響了一夜……
早上,只見一院子都是狗皮!
雞叫時分,呼天成一開門,見老曹在他門外的地上蹲著。見了呼天成,他嗚嗚地哭起來了。呼天成說:「老曹,你這是幹啥?」
老曹蹲在那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支書,支書哇,這、這能怨我嗎?」
呼天成默默地看著老曹,看得老曹勾下頭去,像孫子似的。可他一句話都沒說,就走回屋去了。片刻,他披著衣裳走出來,看了老曹一眼,說:「老曹,走吧。」
老曹一怔,說:「走?」
呼天成說:「過上一段,你再回來嘛……」往下,就不再說了。
老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