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拾來的女人
2024-10-04 09:12:44
作者: 李佩甫
呼天成說話是算數的。
呼天成說給孫布袋找房媳婦,就給他找了一房媳婦。
那女人是撿來的。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呼天成在村頭白菜地邊的草庵里發現了一個外鄉女人。那女人躺在庵里,已經昏迷過去了。
呼天成一向有早起的習慣。從年輕的時候起,他每天都準時在雞叫時起床。那時他精力充沛,總是天不亮就醒了,醒來後他會在床上稍稍思摸一會兒,就著油燈卷上一袋煙,想想一天的事體。等天麻麻亮時,他已經站在村頭的那棵老槐樹下了。
而後,鐘聲就響了。他到的時間就是上工的時間。
那天,他本可以不起那麼早的,窗紙白的時候,他就知道下雪了。冬天裡活計不多,雪天是可以不出工的。可他早起慣了,不起來身上難受,於是就披衣下床,在屋裡走了一圈,仍有些心神不寧,就說,去看看白菜吧。
「白菜」像是一句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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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許是上蒼的安排,如果那天早上他不出來的話,那個女人就凍死在草庵里了。
他出門的時候,雪仍然下著,天地間茫汪汪的,整個村莊都被那耀眼的白色覆蓋了。清晨,那靜中的白色是很鎮人的。雪在地上、房上、樹上呈現出不同的形狀,白得天然,原始。人在這靜中走著,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聲,那聲音很脆乎,地上的腳印是一窯兒一窯兒的,回頭看的時候,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高遠的念頭。好雪呀!
呼天成先是來到村口的大槐樹下,他在樹下站了一會兒,有一刻,他甚至從樹上取下了敲鐘的繩子,可準備敲的時候,他又猶豫了,他心說,天還下著,算啦。而後他掛上了繩子,朝村頭的白菜地走去。當他來到村頭時,突然發現地上撒有零亂的麥草,順著麥草的痕跡往前走,就來到了那個草庵旁,他有點疑惑地探頭往裡一看,就看見了那個女人……
那是個很柴很瘦的女人,臉色黃蠟蠟的,身上罩的是一件半舊的棗花布衫。她蜷身躺臥在草庵里,滾在一片零亂的麥草中,像羊兒一樣團縮在地上,昏迷中還不時地抽搐著。她看上去是那樣的單薄、那樣的可憐,就像是一隻哀哀待斃的小羊羔。那時候,她給人惟一的印象是睫毛上夾著一滴淚珠。她的睫毛很長,那滴淚珠就在她的睫毛處含著,細細的睫毛夾一滴兒圓圓的淚,看似要掉下來了,卻沒有掉,就那麼默默地讓人心疼地含著。
這女人是用一蓬稈草火和六碗小米湯救活的。呼天成把她背到隊裡,讓人烘上火,又吩咐人給她熬湯。米湯熬好時,她仍然昏迷著,就在半昏迷中,有人餵著,她一勺一勺地竟然喝了六碗!七嬸說:「天成,她是餓壞了呀!」
她醒來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大娘,大爺,能給俺找個吃飯的地方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呼天成正在門外蹲著吸菸呢。聽了這話,呼天成把煙擰了,站起身來,就找孫布袋去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件事會給他帶來終生的悔恨。
那時天已是半晌了,孫布袋才剛剛起來,他披著一件老襖,鞋都沒顧上穿,光著兩隻大片子腳,正袖手縮脖地「谷堆」在床前的地上。這真是個懶人哪!他竟然在床前頭挖了一個有兩磚寬的小火窯兒,他正蹲在火窯兒旁燒紅薯吃呢。他燒的是煙稈,只見屋裡邊狼煙滾滾,嗆得他大聲咳嗽著……
呼天成進門就把那火窯給踢了,說:「狗日的,你看看你這個家,狗窩都不如!」
孫布袋一看是呼天成,就說:「我又沒個媳婦,你給我找的媳婦哪?」
呼天成笑了,說:「媳婦給你找著了。」
孫布袋說:「真的?不是誆我吧?」
呼天成臉一沉,說:「我說一句算一句。」
孫布袋「噌」一下躥起來,說:「找著了?!」
呼天成說:「去吧,把人弄回來,好好待人家。」
孫布袋激動地在屋子裡躥來走去,不停地搓著兩隻手說:「哪村的,在哪兒,人在哪兒哩?!」
呼天成說:「外鄉的,我給你拾了個女人。去把她背回來吧。」
孫布袋抬腿就往門外走,走得急了些,「咚」一下撞在了門框上,頭上撞了個大包!他揉了揉腦門子,地躥出去了。不久,卻又折了回來,說:「弄了半天是個癱子?我可不要癱子。」
呼天成臉一緊,說:「你真不要?」
孫布袋張了張嘴,不再說什麼了。他想媳婦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瘋了,就是癱子他也想要……他嘟嘟囔囔地說:「讓我看看,我看看再說。」
呼天成接著說:「誰說是癱子了?你狗日的還不要,人家願不願跟你還難說呢。」
孫布袋小聲說:「不是癱子,咋還讓我背……」
呼天成說:「那是餓的。有三天飽飯就養過來了。」
這麼一說,孫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
誰知,第二天,孫布袋又袖著手找呼天成來了。他說:「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還發著燒呢,燒得跟火炭兒樣,怕是養不活。」
呼天成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孫布袋嘟噥著說:「我就那點口糧……你看,我也沒動她,真沒動她,騙你是孫子。一動她就……人咋跟琉璃格巴兒似的,摸都不敢摸?夜裡還一驚一乍地叫,嚇人著呢。」
呼天成說:「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說句話。」
孫布袋連聲說:「要,要。我要。」
呼天成「哼」了一聲,說:「要就好好待人家。她是凍的,讓她好好養養,養過來我給你開個信,正正噹噹把事辦了。」
孫布袋小聲說:「我那點口糧……她要是死了呢?死了,不能算吧?」
呼天成說:「滾!滾出去吧。」
孫布袋「出溜」一下躥到院裡去了,說:「你看,我把臉都賣了,我把臉都賣了呀……」往下,他看了看呼天成的臉色,不敢再往下說了。
後來,天半晌的時候,呼天成突然到孫布袋家去了。他去的時候,身後跟著老保管玉坤和村裡的赤腳醫生鳳姑。老保管拉著一輛架子車,車上裝著半車紅薯,那紅薯是剛從窖里起出來的,紅薯上還放著半布袋小米。呼天成並沒有進屋,他就站在院子裡,對孫布袋說:「你聽好,這是三百斤紅薯,五十斤小米子,算是你借的。給她好好補補。病哪,讓鳳姑給她看看,打打針……對了,隊裡再給你置一床被褥,好好過光景吧。」
孫布袋眨了眨眼,竟「撲通」一聲跪下了。他轉著圈四下作揖說:「天成哇,我服你了。我真服了!」
幾天後,當孫布袋走出來的時候,有人問:「布袋,你那媳婦咋樣?」
孫布袋笑嘻嘻地說:「沒法說,沒法說。原先黃蠟蠟的,不成個樣兒,誰知糧食一喂,餵出個畫兒!」
村人們說:「看你美的。咋就沒法說呢?」
孫布袋咂著舌說:「咂咂,白呀,老白呀!」
有人好奇地問:「咋白?」
孫布袋說:「你不知道有多白,跟細粉樣!」
有人逗他說:「啥細粉,紅薯粉吧?」
孫布袋比劃著名說:「真的。真的!誆你是孫子,比細粉還白。」
有人說:「比細粉還白?那是啥?」
孫布袋得意洋洋地說:「啥?——多遍面!」
人們哄地笑了。孫布袋紅著臉說:「不信吧?說起來叫人沒法信……」說著,嘿嘿笑著走去了。
又過了幾天,孫布袋再出門時,就見他身上穿的衣服周正些了,那些爛的地方,該補的補了,該縫的縫了;臉顯然是用水洗過,像換了個人似的,看上去精神多了。一個多年不洗臉的人,竟然洗臉了?!村里人詫異地望著他,吃驚地說:「布袋,臉也洗了?!」
孫布袋樂呵呵地吹噓說:「嗯,嗯。洗個臉算啥。不光洗臉,還天天洗屁股哪!」
有人說:「吹吧。東拐的牛都叫你吹死了。」
他說:「真的。真的。人家南邊講究,天天洗屁股,不洗不讓上床。」
有人就說:「是你給她洗呢,還是她給你洗?」
人們又笑了。
孫布袋紅著臉說:「沒法說。真的,沒法說……」
此後,在一段時間裡,村里人都想看看那「多遍面」到底長得啥樣?於是,村人們開始尋找各種藉口,或是借簸箕了,或是找套繩啦……紛紛跑到孫布袋家去瞧那女子。凡是見過那「信陽女子」的(這時,村人們已知道南方信陽那邊鬧了饑荒,餓死了很多人!她就是從南邊跑過來的,於是都叫她「信陽女子」),都說可惜,太可惜了,這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啊!
尤其是那些漢子們,開初怎麼也不信。說長得好也就罷了。要說白,都是個人,能會有多白哪?!胖妞不白嗎?鳳姑不白嗎?還能咋個白呢?然而,當他們瞧過之後,卻一個個被那鮮艷鎮住了!那是怎樣的白呀。那白,生生是水磨磨出來的,是細細發發的白,嫩嫩乎乎的白,那白能生出瓷花花的光來!在平原上,人們從未見過這麼細發的女人,那是水土的勁呀!這白,是南方的水潤出來的,怕只有在南方才能漂出這樣的白來。這真叫白裡透紅哇!那紅呢,又是一絲一絲地洇出來的血色,血色天然地洇在那嫩白上,繃出一脈一脈的鮮活,就像是綻放的花一樣!那眉兒眼兒就更不用說了,全是好水滋養出來的,真濕潤哪!哎喲喲,簡直不敢看,看了叫人想瘋!
真是個「多遍面」哪!
過後,人們又說:孫布袋算個什麼東西呢?竟然有如此的艷福?!
於是,村里人又都憤憤不平,說是人家天成把人救了,天成是大恩人!倒讓孫布袋這賴孫撿了個便宜?!
這話傳著、傳著,就傳到那「信陽女子」耳朵里去了……
然而,卻獨有呼天成沒有去看那女子。當傳說紛紛揚揚的時候,他只是笑笑而已。
春上,那女子從家裡走出來時,就吸了一村人的目光。漢子們特別愛聽她說話,她的南方口音就像是棉花糖捏的、糯米麵泡的,甜甜的、軟軟的、呢呢的。和村裡的婦女們一塊上地幹活時,也常有漢子想點子跑到女人群里借什麼,目的也就是為了看看她。可呼天成卻從未和她照過面。也不知為什麼,越是有人說她,呼天成越是不見她。他是支書,要見她的機會很多,可他就是不見。
有一次,村里開會時,那女子也去了。就見大槐樹下的石磙上高高地站著一個人。那人身材不高,卻有一股子英氣。她有點好奇地問:「這是誰呀?」就有女人嘁嘁喳喳地說:「呀呀,你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呢?!他就是咱的支書哇,就是他把你救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哪!」她喃喃地說:「他……這麼年輕?」女人們說:「別看他年輕,本事大著哪,一村人都服他。」她聽了,又偷眼往上看了看,再不吭了。
就在那天夜裡,這女子找他去了。
那時候,他常常是不回家的,就一個人住在大隊部里。那時的大隊部設在村外的場院裡,只是三兩間破草房,後邊是一片林子。她去時,他正趴在燈下寫著什麼,面前是一張土壘的泥桌,桌上攤著一張報紙,紙上放著一盞帶玻璃罩的馬燈……
她站在門口處,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說:「你就是支書?」
他知道有人來了,卻沒有回頭,只說:「是。」
她說:「是你救了我?」
他說:「就算是吧。」
她說:「是你給我上的戶口?」
他沒有吭聲。
她說:「是你給我找的婆家?」
突然,她有點怨怨地說:「你咋給我找這麼一個主兒呢?」
他仍然沒有吭聲。
她又說:「一村人都去看過我了,你咋不去呢?」
他還是一聲不吭。
她說:「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哪。」說著,她就那麼雙膝一屈,在他身後跪下了。
那時候,他畢竟年輕氣盛,是架不住人跪的。於是,他慌忙轉過身來,站起去扶她,他說:「幹啥,這是幹啥?起來……」可當他看到她的時候,眼前猛地一亮,跟著心裡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竟然呆住了。他心裡說,看起來,人是糧食餵的呀!只要吃上幾頓飽飯……片刻,他才想起伸出兩手去扶她,在扶她起來的時候,卻又像是被烙鐵燙了似的!透過衣服,他明顯地感覺到了那柔軟的顫動……
他甚至有些慌亂地說:「你坐你坐。」而後,他轉過身去,為了掩飾他內心的不平靜,就故意笑著說:「都說你白,還真是個白妞哇!」
她說:「我叫秀丫。」
他身不由己地跟著叫道:「秀……噢。」
她說:「秀丫。」
他說:「秀。」
她說:「是秀丫。」
他怔怔地立在那裡,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而後,他猛地轉過身來,說:「我是去地里看白菜的。」
她說:「白菜?」
他說:「白菜。」
她說:「我……咋謝你呢?」
他轉過身去,牆上立時晃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突然,他咬著牙說:「我看看白菜!」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就順從地坐在了那張繩床上,把身上穿的衣裳一件件脫下來……倏爾,那白色的胴體完整地顯現了。那白在暗影里竟然發出了青湛湛的亮光,就像月光下的水一樣,那是一泓彈彈動動的白水呀!
呼天成的呼吸更粗了。
他急步上前,突然,他站住了,又急急地回過身去,把那盞帶玻璃罩的馬燈提在了手裡,走到床前時,他把那盞馬燈撥得更亮些。
剎那間,那胴體就化成了一團粉白色的火焰!
他就那麼一手提著那盞燈,一手向下探去……當他的手剛要觸到那胴體時,驀地就有了觸電的感覺,那麻就一下子到了胳膊上!那是涼嗎,那是滑嗎,那是熱嗎,那是軟嗎,那是……呀!指頭挨到肉時,那顫動的感應就麻到心裡去了。那粉白的肉哇,不是一處在顫,那簡直就是「叫叫肉」!你動到哪裡,它顫到哪裡;你摸到哪裡,哪裡就會出現一片驚悸的麻跳。那麻,那涼,那抖,那冷然的抽搐,那閃電般的痙攣,就像是游刀山爬火海一般!你覺得它涼,它卻是熱的;你覺得它軟,它卻有鋼的跳動;你覺得它濕,它卻有烙鐵般的燒灼;你覺得它燙,它卻有蛇一樣的寒氣。那真是一片浪海呀!它會說,會叫,會跳,會咬;它一會兒「噝噝」,一會兒「沙沙」,一會兒「呀呀」,一會兒「呢呢」……
終於,當他抓住那兩座聳動的雪峰時,那萬般戰慄化成了一句話:「恩人哪,要了我吧!」
呼天成炸了,他簡直炸成一片瘋狂的火海!
那馬燈「卜啷」一聲碎在了地上,燈滅時,他猛地撲在了那「叫叫肉」上……
就在這時,村裡的狗突然叫起來了,那群狗的叫聲在靜夜裡顯得格外刺耳,倏然就響到了村口,仿佛就對著場院!緊接著,狗一群一群地竄進了場裡,場院裡到處都是「汪汪、汪汪汪!」的狂叫聲……
片刻之後,又有腳步聲響過來了。場院裡響起了「沙拉、沙拉」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分明是朝著隊部來的!
秀丫渾身抖著,「呢呢」地顫聲說:「有人來了……」
呼天成直起身來,他還沒來得及脫衣,就那麼直直地在黑暗中站著,好半天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走吧。」
那是多麼難熬的一個夜晚哪!
秀丫走後,呼天成像瘋了一樣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一生一世都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哪!他雖說有媳婦,可他的媳婦是個童養媳,六歲就進門了,乾巴巴的,他從沒把她當過妻子看待。特別是生過孩子以後,就成了一面掛在牆上的籮,讓你幾乎想不起篩面的日子。直到今夜,他才算知道什麼是女人。她不光是白,那簡直是一棵叫人發瘋的「白菜」呀!……
不料,第二天夜裡,狗又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