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孫布袋
2024-10-04 09:12:37
作者: 李佩甫
十天後,村裡的盜竊風不那麼盛了,沒人再敢偷地里的莊稼了。於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呼天成來到了孫布袋的家裡。
孫布袋是個光棍漢,人高高大大的,也算精明,就是「蟲」了一點,太惜力。於是,三十多歲了,卻找不下個媳婦。他的爹娘都早早地下世了,獨自一個人過光景,日子就顯得很邋遢、很艱澀、很沒有意思。村里搞大食堂的時候,他是熱烈歡迎的,因為從此可以不做飯了。食堂一散,他就沒轍了,家裡連個像樣的鍋碗都沒有,他也不置,終日就是掰倆玉米、扒幾塊紅薯、偷二兩芝麻,燒燒吃吃,對付著過日子。時間一長,就偷出慣性、偷出水平來了,也偷出了一種愉悅。偷對他來說變成了一種技巧,變成了一種玩賞,變成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奇遇和瀟灑,變成了生活里的「女人」。沒有什麼是他不能偷的,沒有什麼是他偷不來的。
夏天裡,他光身一人在場裡睡覺,半夜他赤肚肚兒摸到鄰村的瓜地里,一根線都沒帶,竟然一次偷回去十二個大西瓜。說出來都沒人相信,問他怎麼能一次抱走十二個西瓜?那是不可能的!他說這有啥難的?用瓜秧打成「十字結」繞在瓜上,而後用「屎殼郎滾蛋兒」的方法,扯一個十個全動……他說,看瓜的打一聲呼嚕,他就扯一下瓜秧,瓜就跟著骨碌一陣子……瓜秧結實著呢;冬天裡,他在倉屋裡幫了兩天忙,就在人們的眼皮底下,他就能偷去一碗油!油是很不好偷的,可他竟能帶著滿滿的一碗油,大甩著手從倉房裡走出去,還能讓人看不出來。這事本來也沒人知道,後來還是他自己賣能說出去的。人家問他,咋能把油弄出去?他說,這還不好辦。說著,就給人們演示了一番。原來,他先是仰起身,平仰,跟著緊吸幾口氣,把肚子吸癟,而後再折下身子,把滿滿一碗油平貼在肚皮上,再反扣過來,用布條勒緊,肚子緊吸著那碗,碗就掉不下來了。就這樣,他大甩著手,氣昂昂地把油偷出去了。平日裡,他還在衣服上縫了很多布袋,可以說渾身上下都是布袋。他沒老婆,那些布袋都是他自己粗針大麻線縫上去的,一到地里,見啥都往腰裡塞,於是人送綽號「孫布袋」。
呼天成進了孫布袋家,也不說話,只用眼盯著孫布袋看,看著看著,就把孫布袋看「毛」了。一會兒的工夫,孫布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慌慌地問:「天成,有事嗎?」
呼天成說:「說沒事也沒事,說有事也有事,事不大。」
孫布袋看了看呼天成,說:「你看,我這兒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你要有啥事就說?」
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還是不說話。就勢往地上一蹲,從兜里掏出一隻菸袋,就蹲在那裡捲菸吸,擰了一支又一支……
孫布袋更「毛」了,他猜不透呼天成找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不敢再叫天成了,就改口說:「支書,這些日子我可是連村里一根草毛都沒拿過,不信你搜!你搜了。」
呼天成說:「貴生,我想讓你幫個忙。就看你願不願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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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布袋一時怔住了,「貴生」這兩個字聽上去很陌生,卻又有點耳熟。他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本是他的「大號」,是他的名字呀!這個名字已好久沒人叫了。他心裡一熱,又看了看呼天成,眼裡透著迷茫,不知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呼天成又說:「你要能幫我這個忙,過一段,我可以給你說房媳婦,我說到做到。」
孫布袋臉上立時就露出了乾渴。在孫布袋面前是不敢提「女人」二字的,只要一說到女人,他就迷了。他乾渴的時間太久了,他想女人都快想瘋了!在很多個夜晚,他都是在苦苦地熬著,最早的偷竊行為就是因為熬不過那漫長的黑夜才竄到地里去的……他的眼立刻就亮了,亮得發黏,他先是舔了一下厚嘴唇,接著又咂了咂嘴,連聲說:「你說你說!你儘管說。」
呼天成說:「我想借借你的臉。」
孫布袋眨了眨眼,像是沒聽清楚似的,問:「借啥?」
呼天成說:「你的臉。」
孫布袋還是不明白。可孫布袋被「女人」二字迷著,他蹲下身子,往前湊了湊,用巴結的語氣說:「你就說叫我幹啥吧。」
呼天成說:「把你的臉借給我使使……」
孫布袋似乎是聽明白了,孫布袋說:「你要借我的臉?」
呼天成說:「對,我就是要借你的臉。」
孫布袋說:「咋個借法?」
呼天成說:「你不是好偷嗎?你不是會偷嗎?你不是偷得很巧妙嗎?我讓你每天上地的時候,偷一樣東西。玉米也行,紅薯也成,豆也成……」
這會兒,孫布袋終於聽出意思來了。他說:「我不傻。你以為我是傻蛋?我要是偷了,一回村就讓你逮住了。是不是?」
呼天成說:「是。」
孫布袋說:「那往下呢?」
呼天成不吭了。他只吸菸,不說話。
孫布袋說:「往下好讓你整治我?是不是?往下你還會讓我脖里掛著偷來的東西遊街示眾……是不是?」
呼天成把煙擰了,很平靜地說:「是。」
孫布袋說:「這麼一來,我的臉就不是臉了。我還能活人嗎?我不借,人是活臉的,這個臉我不能借……」
呼天成臉一沉,說:「你以為你是個啥貨?你沒偷過?你沒賊性?老實告訴你,我啥時候都能收拾你!」說著,呼天成霍一下站起來了,呼天成說:「你再想想……」說著就要走。
孫布袋眼巴巴地說:「你真能給我說個女人?」
呼天成說:「我從來都說話算數。」
孫布袋咧了咧嘴,那樣子像哭一樣難看,他說:「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個人呢,我能不要臉嗎?!」
呼天成說:「你要真不願就算了。」
孫布袋看著呼天成,看了一會兒,又說:「你記分不記?」
呼天成搖了搖頭,心裡想,鱉貨,這真是個鱉貨!他說:「你想要?你想要就記。」
孫布袋說:「收拾一回記多少?」
呼天成說:「你說吧,你要多少?」
孫布袋說:「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說:「給你記十分。可有一條,你不能說出去。你不能給任何人說,你要是敢日白一個字,我會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孫布袋點著頭說:「我不說。你放心,只要能說下媳婦,斗死都不說。可你承許我的,你可得兌現……」
呼天成又最後看了孫布袋一眼,扭頭走去了。當他拐上村街的時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那時的夜總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樣,那黑深深淺淺參差不一,既看不清前邊是什麼,也看不清後邊是什麼,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種熟悉,走的是一種心態。這時候人就沒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裡了。你得不停地想點什麼,要不然任何人都會恐懼的。不過,總是有狗咬聲從村東村西響起來,狗咬出了一種讓人親切的溫馨。還有那舊式織機的「哐哐」聲,也使人產生一種和緩的平靜。
可呼天成並不想平靜,那時他年輕啊,一顆年輕的心總是很熱,一個個念頭像雜草一樣從他那勃勃的雄心裡冒出來,那狗咬、那舊式織機的「哐哐」聲時常干擾他的思緒。於是,他總是對那些跑過來的狗們厲聲喝道:「殺你!」還好,月色很涼,月色從樹的縫隙中漏下來,灑一地朦朦的小白點,他踏著那些小白點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淺淺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朧朧的「智慧」。他想,他要「日弄」好一個村子,他就必須徹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徹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毀一些東西,而後才能夠建立……
踏著那些斑駁的小白點,望著無盡的夜空,呼天成發現,在平原的鄉野,在這樣一個村落里,真正的統治並不是靠權力來維持的。他深知,村一級的所謂組織並不具備權力形態,因為它不是村人眼裡的「政府」。在村人們眼裡,「政府」才是真正的「上頭」,而他僅僅是「上頭」與「下頭」之間的一個環節。那麼,在呼家堡,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須奠定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而這一切,都是靠智慧來完成的。那就是說,他必須成為他們中間最優秀的一個。對於那些「二不豆子」、那些「字兒、門兒」不分的貨、那些野驢一樣的蠻漢,他必須成為他們的腦子、他們的心眼、他們的主心骨。
那麼,一開始的時候,他得有一個「餌」,孫布袋就是他的「餌」了。
自此,孫布袋的「臉」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鄉村里,臉面是活人的招牌。鄉人是最看重臉面的。
呼天成正是借孫布袋的「臉」,給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
這門課的第一步是展覽。那時候,幾乎是每天傍晚,孫布袋總是在村口處被人當場捉住,「人贓俱獲」。於是,孫布袋的臉就成了一個掛起來的「賊」字。那個「賊」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眾多人的眼仁里。他的臉就像是被剝光了皮的樹一樣,無數次地接受目光和語言的洗滌!不光是一些女人指著他的鼻子罵,孫家那些上了年紀很有些輩分、也很有些正義感的叔伯爺們曾當眾唾他!孫家的同宗說:布袋呀布袋,你是沒有一點改性了,你真丟孫家的人哪,你把孫家祖祖輩輩的人都丟光丟淨了!
那時,孫布袋的脖子上總是掛著一串串偷來的東西,像小丑一樣在村街上被人牽著走……人眼是可以醃人的,眾人的眼可以把一張臉醃小醃爛醃成肉乾,醃成一泡臭狗屎!開初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給人看的,每當他被捉住時,還有點滿不在乎,還著臉對人笑呢。後來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後來他從眾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一個狗樣的東西,那就是沒有了「臉」的自己。他的目光在與人接觸的時候,就再沒有了那種平靜,也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愉悅」,當人看他時,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種「賊」的感覺,那個「賊」字灼燒著他,使他恨不得立時鑽進地縫裡去。到了這時,連他自己也覺得他已經不是人了!
展覽不光是給孫布袋帶來了恥辱,也給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們一看到孫布袋就腰裡發緊、心裡發怵。孫布袋那張臉成了一種象徵,一種罪的象徵。人們一看到孫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過一兩穗兒莊稼的,也就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呼天成要的就是這種「殺一儆百」的效果。
孫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孫布袋自此徹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連孩子們都不屑於理睬的渣子,成了誰想踢一腳就踢一腳的狗。他走在村街上,總有人取笑他說:「布袋,又偷了點啥?」到這時候,孫布袋才後悔了。他曾私下裡找過呼天成,他悄悄地對呼天成說:「我不弄了,日他媽,我不能再去賣臉了……」呼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晚了!」孫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漢子,蹲在那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嗷嗷大哭。等他哭完了,呼天成說:「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說了,將來給你說個媳婦……」
於是,孫布袋萬般無奈,只好繼續做賊……
呼天成的第二個步驟是開會。開會是呼天成給村人們上的第二課,這應該說是一堂「集體意識課」。那時候,在許多個點著馬燈的夜晚,孫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會議上的活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對象。
應該說,是會議照亮了呼家堡的漫漫長夜。這是呼天成的一個創造。正是呼天成把「會議」這個群體集中的形態發揮到了極致。在當時的呼家堡,召開會議成了呼天成的一個法寶。他發現,只有會議才能把人的精神「團」起來,會議像是一根繩子,捆住了呼家堡的人心。會議使人收縮,會議也使人膨脹;會議就像翻牌一樣,隨時可以翻出一張臉,再翻出一張臉,只要你掌握了會議,你就掌握了主動權,需要的時候,你就可以把某一張臉「亮」出來……會議也成了呼家堡人的興奮劑,會議可以產生各種不同的妙用:對呼家堡的女人們來說,會議成了她們的「戲台」;對呼家堡那些光棍漢們來說,會議成了他們的「女人」;對呼家堡的老人們來說,會議成了「紅日頭」,成了他們靠在南牆根兒捉虱的日子……這是一個個讓人激動又讓人緊張的時刻,當民兵連長高喊「把人帶上來」的時候,眾多的人頭都會齊刷刷地揚起來,望著台上……
在會議上,呼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應的核心。呼天成心裡明白,對孫布袋這個「餌」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個孫布袋並不能長期調動人的興奮點,這個祭「臉」的儀式只是個開始,他必須往縱深處發展。開會得有議題,好在議題是可以製造的,因為人的「錯誤」是現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錯的。人只要活著,就會有錯,你只要有錯,那議題也就是現成的了。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裡,會議的名堂就多起來了。會議漸漸地開出層次來了,每一次會議的議題都會事先有一個新的「餌」。那「餌」在不斷地轉換著,會議的形態也在發生著變化。
在會議上,他開始對人的臉面進行「切割」。他把人分成了一個一個的層面,每一次開會,頭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別和區分。比如,在開會之前,他會先開上一個「隊委會」或是「擴大隊委會」,這樣,就把一些人的「臉」提出來了,給這些「臉」一些光耀的機會,這些「臉們」立時就會容光煥發。比如,在會議之後,他又會開一個「模範會」或是「骨幹會」,那麼,又會有一些被點到名字的「臉們」為此而容光煥發;再比如,他會在會議中間突然再召集一個「積極分子會」或「貧協會」,立時就會讓一些被點到名字的婦女激動不已,甚至熱淚盈眶!正是這種區分產生了差別,差別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呼天成發現,就是這些極簡單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顫簌感和等級感。人臉上是沒有字的,是會議給他們一個個都刻上了「字」,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臉皮是多麼薄呀!那烙印打上去的時候,又是怎樣的驚心動魄呀!那些可憐的村人們,為了能被點到名字,常常雞不叫就起來下地了……
會議真好!
呼天成的目的達到了,權威很快就樹起來了。可他身後卻多了一個「尾巴」,那就是孫布袋。在沒人的時候,孫布袋總是偷偷地溜到他跟前,像鬼魂似的突然跳出來說:「支書,你給我說的媳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