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一個「賊」字
2024-10-04 09:12:34
作者: 李佩甫
三十六年前,在一個秋日的黃昏,年輕的村支書站在村口上,面對一群下工的村人,開始有了「主」的意識。那時候他雖然才二十來歲,卻已經當了三年的副支書、一年半的支書了,已算是呼家堡的當家人了。可真正的領袖意識,卻是在這一瞬間產生的。
那時的呼天成年輕氣盛、血氣方剛,面對呼家堡村人的盜竊行為怒不可遏!在那個時期里,村里總是丟東西。開初也許是由於飢餓,後來就是慣性了:村邊地里的玉米一夜之間就會被掰去大半;紅薯長在坡里,到出的時候,竟然有很多是空穴;收豆的時候,一畝豆子拉到場裡只剩下了幾十斤;在場裡打芝麻,明令不准穿衣裳,一個個都光著脊樑進場,可光棍漢孫布袋趿著一雙破鞋,出出進進兩趟,就趿走了三兩半芝麻……
在這麼一個秋熟的九月里,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呼天成帶著六個基幹民兵,立在村口上,突然攔住了從地里回來的村人,挨個進行搜查。
頭一個撞上的是八嬸,八嬸擰著一雙小腳,挎著一個草筐,仄仄歪歪地向村口走來。八嬸年歲大了,不是拿工分的勞力,她是上地里摟草去了。一個基幹民兵攔住八嬸說:「站住。拿隊裡東西了沒有?」八嬸一下子怔住了,八嬸看著站在一旁的呼天成,顫顫地說:「天成,娘那腳!這是幹啥呢?」
望著八嬸那一頭蒼蒼的白髮,呼天成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想叫一聲「八嬸」,可他又發現喊這麼一聲後,往下邊就無法進行了。在呼家堡,拐彎抹角七大妗子八大姨的,說起來家家戶戶都沾點親,要是讓過了八嬸……這時,他第一次覺察到鄉下的「禮俗」成了一種阻礙。可他沒有往下多想,他只是覺得有點「膈應」,八嬸是他的親八嬸呀!他扭過臉去,不再看八嬸了。於是,那個基幹民兵就上去搜八嬸的身。他先是從八嬸的大褲腰裡摸出了一塊紅薯,而後又從大草筐里翻出了兩穗玉米……那基幹民兵說:「操,這是啥?!」八嬸立馬軟了,八嬸求告說:「大侄子,大侄子,我是頭一回呀……」
呼天成依然背對著她,一聲不吭。於是,那基幹民兵喝道:「站到一邊去!」
搜查的第二個人是個半大孩子,那孩子叫二兔,他爹是第三小隊的隊長。二兔背著一捆草走到村口時。那基幹民兵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正氣著呢,他厲聲說:「搜!」那民兵上去就把二兔弄翻了,說:「操,草里塞的啥?!」二兔還罵呢,他說:「日你娘,啥也沒有!」那基幹民兵一刺刀就把草捆挑了,只聽「骨骨碌碌」的,從草捆里滾出了幾塊紅薯!二兔一看露餡了,就地往下一躺,撒起潑來:「我日你娘啊……」呼天成喝道:「扯一邊去!」
搜查的第三個人正是光棍孫布袋。孫布袋是請假相親去了。他手裡提著一個破手巾兜,兜里提著一小匣點心。他的腰挺得很直,頭上戴著一頂借來的藍帽子,一磨一磨地走來了。來到跟前時,他還說:「吃了?」沒等他說完,呼天成一腳就把他踢倒了。按翻後,兩個民兵從他的腰裡一下子搜出來了七穗玉米!只聽孫布袋高聲說:「我是掰柿樹坡的!哪驢說瞎話,我是掰柿樹坡的……」再翻那點心匣子,誰知那匣子也沒有點心,裡邊不過是兩塊扒來的紅薯。可孫布袋仍然嘴硬,他喊道:「我向毛主席保證,真是掰柿樹坡的!」
呼天成讓這三個「偷兒」在村口處站成一片,各自的脖子上都掛著偷來的莊稼,單等著下一位……
然而,當他轉過臉來的時候,呼天成愣住了!
在夕陽的餘輝下,只見下工的村人們全都在村口前的土路上立著。幾百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個正向村口走來,他們走到村口處都自動地站下了,沒有人再往前走了,人們木然地站在那裡,望著那脖子上掛有「贓物」的三個人。那臉像牆一樣,一排一排地豎在那裡,豎出了一片灰黃色的狼一樣的沉默!
開初,呼天成嚇了一跳!在晚霞的映照下,那些土黃色的人臉源源不斷地、一層一層地堆豎在他的眼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全都對著他。在西天那一片橘紅色的霞光里,在紅色落日那巨大背景下,那些灰黃色的人臉被映出了一種深遠的明亮,一種朦朦朧朧的堅硬;那堅硬,繃出了一種鮮艷而又冷然的生動,那生動里似乎聚集著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頃刻間就會撲上來!那時他畢竟年輕,他的腦海里出現了片刻的慌亂,他甚至想跑,他心裡說:跑吧?他覺得那麼多的人如果一齊湧上來的話,會把他撕成碎片,會把他踩成一攤爛泥!就在此刻,他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耳語般的嘀咕,那是一個基幹民兵在慌亂中叫道:「呼支書……」
這時,呼天成才猛然醒悟,在這一瞬間,他才想起來,他是支書呢。他無論如何是不能跑的,他要這麼一跑,他這一輩子就算完了。怎麼辦呢?於是,他強迫自己牢牢地站在那裡,強迫自己的兩腿不要發抖,而後,他慢慢地轉過臉去,背對著那些叫人看了發怵的人臉,那些人臉疊在一起的時候實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垛一垛的森森可怖的牆,那牆是一層一層的;那黑白渾濁的眼仁重重疊疊地木著,看去就像是群狼咆哮前的沉默!你猜不透那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臉牆後邊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念頭……一背過身來,他就覺得好受些了,那靜中的沉默就顯得不是那麼壓人了。但他仍感覺到背後有眼,那眼一重一重的,像刺一樣扎在他的背上。在這樣的時候,他腦海里竟然沒有話了,他腦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等待著,等待著……可是,十秒鐘過去了,並沒有人發作,身後一點動靜也沒有。
就在此刻,他腦海里霍然一亮,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他十七歲時參觀北京故宮時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當時他是作為中原民兵代表進京參加國慶觀禮的。那也是他有生第一次坐火車,在「咣當咣當」的火車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竟然是那麼大呀!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在故宮裡看到了皇帝坐的龍椅,那龍椅高高在上,氣勢磅礴,他一下子被鎮住了!他說不出來心裡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可他卻體味到了那無比的高貴和高高在上的威嚴!還有那皇宮的雄偉和九龍照壁的輝煌,都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那記憶瞬間在他的腦海里放大了。
片刻,呼天成轉過身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抬起頭來,他的臉上多了一層凜然。他不再看那些人臉了,他誰也不看。他炸聲喊出了一個字:「賊!……」接著,他炸開喉嚨高聲喊道:「一窩賊!人沒臉,樹沒皮,百方難治!偷!偷吧,偷光,偷淨!!」
一個「賊」字,在村口的臉牆上炸出了一片愕然。就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賊」字,一下子就鎮住了幾百口人!這樣的結果連呼天成都感到吃驚。
此時此刻,他突然發現,在這塊土地上,人是很軟弱的東西,在某些時候,人簡直是不堪一擊。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臉哪,就在一瞬之間,全都發生了一種奇妙的變化。人臉上就像刻上了字一樣,那就是一個「賊」字。一個「賊」字使他們的面部全都顫動起來,一個「賊」字使他們的眼睛裡全都蒙上了一層畏懼。一個「賊」字使他們的頭像大麥一樣一個個勾下去了。一個「賊」字就使他們互相偷眼望著,相互之間也突然產生了防範。那一層一層、看上去很堅硬的人臉在一剎那間碎了,碎成了一種很散很無力的東西,那些臉就像是掉在地上的豆腐,一個個軟塌塌灰濛濛的,灰出了一片迷茫和簌然。
這就是書上所說的「人民」嗎?
呼天成的自信心陡然增強了。他覺得他頃刻間就越過了眾人,脫穎而出。他的個子並不高,只能算是中等偏低的個頭,人也並不虎勢,但是,在此時此刻,他的身沒長,可他的心長了,他在心理上已高出眾人很多很多。他明白了,只要鎮住了心,就鎮住了人。心很小,人很大,可心是人的主。
呼天成再次鼓起勇氣,主動出擊了。他要試一試那些目光的力量,他要檢驗一下人心的強度。他揚起頭來,去尋找那些可以直視的眼睛。
他的眼在臉牆上很快地撒了一圈,先是捕捉到了王狗蛋的眼睛,王狗蛋是個老好好,人很綿軟,他女人能提著他的耳朵日罵他。呼天成的目光一下子就刺過去了,他的目光剛一射在王狗蛋的臉上,王狗蛋眼裡即刻露出了狗一樣的神情,馬上就往下縮身子,人立刻就矮了半截,那腰還不由自主地擰了一下;於是,呼天成信心大增!他又把目光瞄準了呼墩子,呼墩子是個傻大個子,長得虎背熊腰的,一頓能吃七個槓子饃,還能把石磙搬起來,可他卻是個不長心的貨。呼天成看他的時候目光加了些力,他的目光像冷刃一樣直射過去。想不到,呼墩子那牛蛋眼出溜一下就躲開了,躲得很快,他的目光躲閃著,還用舌頭舔了一下厚嘴唇,這是一種慌亂的表現,他腰裡也肯定有東西!
於是,呼天成的目光里就增添了更多的「主」的意識,他從那一排一排的臉牆上挨個看過去,越看自信心越強,越看膽氣越足,那些目光幾乎全是畏懼的,是一點一點往回縮的;也有強一些的,不往回縮的,就是那些不回縮的目光里,也藏有一些慌亂和迷茫,還有一些辯解的意味,仿佛在說,你看,我什麼也沒有偷,我真的沒偷……縱是那氣壯的,也是辯解中的氣壯。這時呼天成的目光就成了一把刀子,他把眾人分割了,他把那一層一層令人恐怖的臉牆分割成了一個一個的被審查者,一個一個在有罪和無罪中分揀的羔羊……他甚至有點可憐他們了,那麼多的人,幾百口人哪!他想,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如果走上來,一腳把他踢倒,那又會怎樣呢?
信心和激情是可以產生智慧的。呼天成的精神高高在上,腦海里頓時湧出了許多超越眾人的念頭。他知道面前的這群人怕是大多都偷了地里的莊稼,而他又不可能一下子捉住那麼多的人。俗話說,法不治眾啊!於是,呼天成很快就又作出了一個決定,他為這個主意能夠在一瞬之間產生而高興。他慢慢地轉過身去,再次背對著那些村人,高聲說:「把該放下的,都給我放下,回去吧!」
話說出來了,可人還是黑壓壓地站著。仍沒有動,誰也不動,人們還在那兒愣著。呼天成再次高聲說:「那些偷了東西的聽著,我給你們一個改過的機會!我不查了。你們把腰裡的東西放下,都回去吧!」說完後,他仍然背對著他們,不看,他不看的目的就是要告訴人們,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們都幹了什麼,我不看就是說我不想知道都是誰偷了,我是在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鄉下人是活臉的,我是給你們一個「臉」!
說完最後一句話時,呼天成的腦海里曾出現過一絲游移和不安。他想,萬一他們仍然立著不動,那又該怎樣呢?
然而,只聽身後一片「撲撲通通」的響聲……頃刻間,像決了口的水一樣,人們都從他身邊快步涌過去了。
當呼天成再次回過身來的時候,他看見村口的土路上,到處都扔著一些紅薯、豆莢和掰下的青玉米……
那三個站在一邊的人竟然沒敢走,他們仍然傻傻地立在那裡,脖子上仍掛著他們偷來的莊稼。於是,呼天成對那些基幹民兵說:「去,掂個鑼,拉上他們去游村,游三趟!看他們還偷不偷了!」
在這天傍晚,吃飯的時候,鑼聲響了,村人們全都跑出來圍觀。只見那三位被當場捉住的「偷兒」,脖子上掛著他們偷來的莊稼在遊街……而眾多的「偷兒」卻暗暗地吸了一口涼氣。
年輕的呼天成就是在這樣的時刻,產生了一個近乎偉大的念頭:我就是他們的主,我要當好這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