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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10:38
作者: 張策
陰雨連續幾天徘徊在這座江濱城市,把天空、房屋和樹木都搞得濕漉漉陰沉沉的。
馮淑慧的心情和這鬼天氣一樣陰鬱。那個河南小丫頭終於搶走了掃街的工作,條件是少要工資還多兼管打掃一個公共廁所。馮淑慧憋在家裡,呼吸著被臥床不起的病人搞得污濁不堪的空氣,感覺到絕望正一點一點地瀰漫開來。
大臉盤子許秀花昨天來找過她。這個倔強的女人還沒有和丈夫趙大江和好。她邀了幾個小姐妹,準備離開這座讓她傷心的城市,到鄉下去。「那有很多鄉鎮辦的小紡織廠,正缺咱們這樣的熟練工人。」她對馮淑慧說,「你能不能把老太太安頓一下,和我們一起走?」
馮淑慧終於還是拒絕了。她覺得把母親安頓到哪兒都不放心。而且,她也對那些鄉鎮小廠的生存表示懷疑:「那麼落後的設備、工藝,產品能有銷路嗎?」
許秀花說:「廠子垮了,咱們再挪地方,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我也看明白了,這個年頭,你得學著自己闖。」
馮淑慧無言。類似的話她聽過多次了,每一次都在她的內心深處引起一股衝動,一種躍躍欲試的喜悅。然而,這衝動總像潮汐一樣很快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迷惘。「我能幹什麼呢?」她每每這樣問自己,把自己逼退到角落裡。
許秀花臨走時說:「知道我為什麼去鄉下嗎?萬一那鄉鎮廠子不成了,我就留在那兒種地了。反正我家上輩子也是種地的。」
當許秀花撐開雨傘走進那朦朧的雨霧時,馮淑慧突然想追上去,和她一起走,而且再也不回來了。她覺得許秀花的背影很高大,英雄般地有種悲壯。她想像著許秀花扛著鋤頭走在麥田裡的情景,為自己感到十分羞愧。
馮淑慧哭了半夜,眼淚和窗外的雨滴一樣孤獨。
早晨起來,為母親料理好一切,她便開始發愣。思維仿佛停滯,情感仿佛枯竭,一切都好像夢遊般的不真實。她便在這種不真實中恍恍惚惚地挨過了一天。
在雨天黃昏的黑暗中,若不是母親提醒,她都忘記了開燈。
燈亮的同時,有人敲門。
馮淑慧憑直覺感到這不是廠里的姐妹,她們彼此熟絡,又都直率爽快,她們不會敲得這麼輕,這麼文質彬彬。是誰呢?她猜度著打開門,不禁愣住了。
門外是王凱。
王凱似乎有一點兒尷尬,但迅即恢復了平靜,「你好。我來看看你。」
馮淑慧愣在那,不知道說什麼好。一時間,無數說不清的感覺湧上心頭。委屈?失落?憤怒?還是……她只是實實在在地感到一種陌生。
王凱瞥一眼屋裡:「能不能……出去走走?我請你喝咖啡。」
咖啡!正是這個極貴族化的字眼趕走了馮淑慧所有的感覺,只剩下了憎恨。她冷冷地說:「我們這窮人的家你就不能進嗎?」
王凱難堪地笑了一下:「我怕打擾大媽。」
馮淑慧冷靜了。母親剛剛睡著。而且,母親極其憎恨王凱。她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王凱問:「聽說你下崗了。」
馮淑慧點點頭:「不是我一個,是全廠。」
王凱沉默了一陣:「大概你聽說了,廠子倒閉之後要建賓館。其實,賓館用地占不了整個廠區,開發商留了一塊地,準備將來再說。我正在和他們談這個事兒。你說,我們把這塊地建成超級市場好不好?我想,如果成的話,大概可以解決一百多人就業。」
馮淑慧看看王凱,王凱的眼睛是真誠的。
王凱繼續說:「我想這一百多人都用紡織廠的人。」
馮淑慧心裡熱了一下。她低聲問:「這行嗎?」
「只要開發商同意就行。」王凱思忖了一下,「有可能吧。」
有可能……馮淑慧的心又冷了:「那就是說,還不一定。」
「什麼事情都不會那麼容易。開發商也有開發商的考慮。你以為掏台灣人的錢包那麼簡單?」
馮淑慧被王凱那居高臨下的口吻激怒了。一瞬間,仿佛一直存留在內心深處的對王凱的一絲好感都消失了。金錢是可以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毫不留情地拉遠的。馮淑慧記不清自己是在哪張報紙上讀到這句話的,可這句話此刻刀劈斧刻般地砸在她的心頭上,砸出了撕裂般的痛楚。痛楚使馮淑慧反而冷靜下來,沒有了恨也沒有了愛,剩下的只是隔閡。她直視著王凱,平靜地說:「那等你談妥了,再來和全廠的人說吧。我要休息了。」
王凱一把撐住馮淑慧要關上的門。他似乎有話要說,可情急之下又不知從何說起。他也感覺到了與馮淑慧之間的距離已是無法逾越的,一瞬間,他也從心底湧起一種沉痛。他辯解道:「淑慧!我是真心的……你不要以為……」
「我什麼也沒以為。」馮淑慧嘆了口氣。她是個善良的人,她不善於對別人強硬。她看看王凱,說,「你不要為我擔心。也許,我會和許大姐她們一起到鄉下去種地。」
王凱嘆息一聲,知道再說什麼也無益。他深深地看馮淑慧一眼,轉身準備離去。馮淑慧從他眼裡讀出一種空洞的悲哀。而就在他轉身的同時,一個滿臉慌亂的丫頭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出現了:「馮大姐!是馮大姐嗎?」
馮淑慧愣愣地沒反應過來,王凱先接過話來:「是她。」他飛快地瞥一眼馮淑慧。
「快!快!」那丫頭一把抓住馮淑慧,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小偉不行了!」
馮淑慧的大腦忽悠一下空了,她張了半天嘴,才問出:「袁媛呢?」
「兩天沒回來了,打手機也不回。」
馮淑慧顧不得再說什麼,撒腿就往外跑。王凱見她急白了臉,便追著問:「怎麼了?誰病了?」
馮淑慧仿佛根本忘記了他的存在,只顧跑,王凱只好扭臉問那丫頭:「誰病了?我有車,可以送他去醫院。」
「不用你。」馮淑慧甩下一句話,匆匆跑遠了。
王凱站住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上去。
袁嬡的寶貝兒子小偉得白血病已經一年多,本應該住院的,可袁嬡實在付不出費用,只好雇個小阿姨在家陪著兒子。這小丫頭告訴馮淑慧,袁媛叮囑過多次,萬一她不在家時小偉病重,就去找姓馮的大姐。馮淑慧聽了這話只想哭。姐妹的信任使她欣慰,可又使她悲哀。面對奄奄一息的孩子,她又有什麼辦法使他起死回生呢?
「我去找袁媛。」她哽咽著說。
王凱攔住她:「還是先送孩子去醫院要緊。看他的樣子,不趕緊搶救……」
「搶救還有什麼用?」馮淑慧說,「還是讓他們母子見最後一面吧。」
「大姐!」小阿姨咧嘴哭了。
王凱急了:「你怎麼知道沒用?有一分希望咱們也得努力啊!」
馮淑慧一震,她仿佛不認識似的看著王凱,在她的印象中溫文爾雅的王凱從未這樣急切過。王凱不再理她,吩咐小阿姨做好準備,便匆匆地跑出去開車。他的果斷使馮淑慧鎮定了下來。她想既然有王凱開車送小偉去醫院,自己還是去找袁媛的好。孩子看樣子是不行了,袁嬡必須得看孩子最後一眼。她叮囑了小阿姨幾句便也跑出門去。小阿姨追著問:「你去哪兒找她呢?」她頭也不回地說:「找找看吧。」小阿姨又追出來把一件披肩披到她身上,說下雨天涼。那披肩很柔軟,很漂亮,馮淑慧記得那天碰到袁媛時她就披著它,只是馮淑慧說不準它是什麼料子。她聞見一股淡淡的香味,這香味她是第二次聞到了。
她在巷口遠遠看見了王凱那雪亮的車燈,忙扭頭拐進另一條路。王凱雖然還是好人,可感覺上已經遙遠了,她本能地不想和他多說話。
馮淑慧就這樣披著一件時髦的披肩衝進漆黑的飄著雨星的,而且是她不熟悉的夜裡。她當然不會想到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一個惡魔正陰冷地注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