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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10:27
作者: 張策
王德亮局長走出臥室,見兒子王凱正坐在客廳里看報。
王凱確實是那種外表英俊瀟灑的男人。更難得的,是在他的英俊之中會時時顯露出一種沉穩。他的年齡其實並不大,可這種沉穩使人們不會再用小伙子這樣的詞兒去形容他,只能更準確更嚴肅地把他稱之為男人。這種沉穩也使他在他的事業中占盡便宜,他從從容容地周旋在危機四伏的商場上,穩穩噹噹地賺著錢,同時成了許多人的朋友、知己、合作夥伴。人們信任他這種沉穩,信任他在沉穩中帶出的自信和寬容。這一切使他那種看上去並不可靠的漂亮外表也可親可愛起來。「小白臉兒」、「繡花枕頭」,這種評論是不適於他的,人們評價王凱時都只會說:看人家,那才叫一表人才呢。
只有王德亮局長,對兒子不僅不佩服,反而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特別從兒子拋棄馮淑慧那件事起,他對兒子更加憤憤的。王凱當然心知肚明,於是處處小心翼翼地避開父親。久而久之,父子間形同陌路,連話都很少說。而今天,王德亮一眼就看出來了,兒子早已收拾停當,連頭髮都用髮膠打理得一絲不亂了,他之所以還待在家裡,是有話要和老頭兒說。
他要說什麼?
王德亮坐到餐桌前,開始吃早飯。雞蛋,牛奶,麵包,和每天一樣,營養豐富,還有點兒洋派頭。這是老伴兒精心為他調配的。吃著,他明知故問;「你媽呢?」
「公園。」王凱頭也不抬,翻過一頁報。
這小子,還拿著勁兒呢!王德亮氣憤地想,我看你說不說。他一口氣把牛奶灌進去,抬腿就走。他今天也確實很忙,上午就安排了兩件事,開一個研究案子的會,然後到市里匯報趙大江事件的善後工作情況。昨天晚上,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田副局長打來電話,說是請示工作,話里話外的意思應該處分趙大江,王德亮雖然心裡不滿,卻從中感覺到一種壓力,一種莫名其妙的、仿佛超出於這件事本身的壓力。
昨天夜裡,他沒睡踏實。
走出家門時,他頭有些沉,大概是血壓又高了。四顧一下,卻沒有看見自己那輛奧迪車,火立刻躥了上來。剛要開口,身後卻響起兒子王凱的聲音:「我讓小丁回去了,今天我送您。」
王德亮局長一愣,兒子已經手腳麻利地把一輛嶄新的桑塔納2000開過來了。「有什麼話在家不能說?」坐進車裡,王局長沒好氣地問。
「家裡缺乏談話氣氛。我喜歡在車裡談事。」兒子不動聲色地說。
「故弄玄虛!」王局長說。
王凱笑起來,從後視鏡里看看父親:「其實玄虛才是真實呢,這年頭時髦的就是把真實變成玄虛來說。」
「別跟我弄這套!有什麼就說吧。」
「好。」王凱嚴肅起來,「爸,您該管管您那些部下,不要再添亂。」
「你指什麼?」王局長心裡一動。
「紡織廠的倒閉。」
「可這關你什麼事?」
「是我找來一位台灣商人,要收買紡織廠那塊地。前天,劉市長已經見了這位商人。」
紅燈,車停下了,王凱的話也停了一下,然後才接著說,「談得很愉快。」
王德亮局長半天沒說話。難怪劉一民副市長那麼器重王凱,難怪上訪鬧事的紡織廠女工們那麼大火氣,難怪一個個的下屬都對他隱瞞著什麼。王德亮局長的眼前又浮現起馮淑慧那孤獨無助的身影了,他沒有生氣,只感到悲哀,不知是為馮淑慧還是為自己。
「倒閉之後怎麼辦?」他問。
「廠房拆了,建賓館,起碼是四星級……」
「我問的是工人!」
父親的聲音陡然升高,叫王凱不由得戰抖了一下。但他畢竟不再是懼怕老爺子的毛頭小子了,他的回答仍然平靜如初:「只好選擇再就業了。當然,我會儘量留用一些年輕的。」
「你會?」王局長像審犯人一樣地抓住兒子話里的線索,「這麼說未來的賓館是你的?」
「國家的。」王凱回答,「更準確地說工業局會占一部分股份,最大的股東是市政府,對內則是市政府的招待處。我不過是經理。」
王局長把自己仰在柔軟的后座上,他已經無話可說。
王凱又看一眼父親:「你們公安局一些民警素質太差。像趙大江,怎麼能動手打人呢?激化矛盾,是給市政府找麻煩。再說,也給您找麻煩。」
「別趙大江趙大江的,過去你叫他叔!」
「現在我仍然可以叫他叔。但是,誰也不能干擾改革。」
王局長倒吸一口涼氣。他不得不正視面前這個衣冠楚楚、英俊瀟灑的兒子了。你看,他的話說得多麼平淡、多麼簡單,可是,又多麼的強硬、多麼的無懈可擊!他一句話就直切要害,一句話就把事情上升到了應有的高度。改革。王德亮局長仿佛被重錘砸了一下,腦子裡嗡嗡地響。真的,改革,我們國家正在天翻地覆般地變化著,改革已經使許許多多的事情、許許多多的思維、許許多多的人物改變得再也不是原來的那樣了,而今天,輪到了紡織廠,輪到了馮淑慧和大臉盤子許秀花!
「沒有餘地了嗎?」王局長覺得自己的話很無力。
「紡織業的壓縮改革是中央的部署。」王凱的話又是一下子把問題點透,一下子把所有的迴旋可能都粉碎了。
王局長半天沒講話。王凱很知趣,也不再說什麼。父子倆在沉默中各自思索著自己的事情。車到了公安局門口停下,王凱回頭,見父親的臉沉浸在車內的陰影里,只有鬢角的幾縷白髮顯得很醒目。他突然覺得老爺子其實已經老了。儘管他每天仍然忙碌著,可其實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已經到該回家享幾年清福的時候了。他懷著這種憐憫之心,儘量柔和地叫道:「爸,到了。」
王德亮看看兒子,嘆口氣:「當年你就那麼拋棄了馮淑慧,今天,我們是拋棄了整個紡織廠。」
王凱的臉沉了一下:「爸,這怎麼能一概而論?當年,我和小馮確實不合適。」他停了一下又說,「也許在這一點上今天和當年有點兒像,因為紡織廠對於我們來說也不合適了。」
父子倆都覺得自己的比喻不倫不類,而且這話題又太尷尬,便都不再說什麼。王德亮局長下車,王凱又探頭補了一句:「全國公安機關不是在搞什麼:『三項教育』嗎?我聽說民警也要下崗。」
王局長想說你知道的還挺多,可沒開口,因為他突然捕捉到了兒子的弦外之音。
「這是你那未來老丈人的主意?」他彎下腰,緊盯著兒子。
「我和他不談工作。」王凱仍然平靜。
王德亮局長突然覺得非常憤怒。他啪啪地拍著兒子的車頂:「你小子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冷酷!」
「爸!」
「當年,一句不合適,你就和人家小馮——」「爸,我們確實不合適!我和您講過多次了。」
「可人家小馮下崗了!我那天在市政府門口看見了她!沒有你的冷酷,人家怎麼會有今天!」
王凱鑽出汽車:「就算她今天是我老婆,可憑她的文化、她的能力就不會下崗嗎?爸,這是兩回事!」
王局長看著兒子,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他說不過兒子,他更知道自己也拗不過今天的形勢。真的,假如馮淑慧是自己的兒媳婦,她哭著來求自己找門路說情不下崗,那自己會怎麼辦呢?王局長茫然了。
王凱看出了父親的茫然,沉吟了一下說:「如果您對小馮有那麼深的內疚,我來為她安排工作好了。」
「應該內疚的是你!」王局長氣沖沖地說,「我希望你多考慮考慮紡織廠的全體工人,她們都應該是你的姐妹!」
王凱聳聳肩:「我盡力而為吧。」
王局長轉身就走,他的怒火突突地頂著腦門子,兒子的輕佻態度更似火上澆油。他不願也不能再面對兒子了,再談下去。他也許會當面給兒子一記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