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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09:04 作者: 張策

  趙忠普的刑期未滿,而整個中國已變得熾熱起來。街頭上仿佛一夜間冒出了許多戴紅袖章的人,精神抖擻地走來走去。凡可利用的牆壁都貼上紅紅綠綠的大字報,濃重的墨跡令人觸目驚心。

  公安局被砸爛了,接管了。

  接管公安局的先是一幫學生,幾天之後換了上邊哪兒來的工作組,隨後又是軍人。軍人們進駐的時候馮貴正巧在分局院裡看大字報,他目睹了鐵青臉的軍人怎樣氣宇軒昂地走進去,也目睹了分局長老馬怎樣失魂落魄地走出來,他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一幕,被宋局長拍過的肩頭起了一陣麻蘇蘇的感覺,不禁脫口而出:「這現在到底誰專誰的政……」

  分局內部開始造反。這樣那樣的戰鬥隊成立起來了。老馬被隔離審查,他的名字被倒過來寫還打了大紅又。剛當上戶籍科長的賀正榮也被人點了名揭了老底,說他是「沒改造好的偽警」云云。

  有一天一群小將打死了一個老地主,不知為什麼把死屍拉到分局來了,且不讓再動。於是屍臭在酷夏的分局大院裡洋洋得意地瀰漫,叫幾個年輕女民警哇哇地嘔吐。

  那天馮貴想起了當年自焚的胖子,他心裡又湧起一種對死亡的莫名感覺。死屍在太陽無情的暴曬下膨脹,凸出的無神眼珠給人一種猙獰的印象,仿佛這老地主當年催租催債時就是這個樣子。馮貴親眼看到有一天那屍體突然爆裂,一堆蠕動的蠅蛆和花花綠綠的腸子一起噴薄而出。臭味使好幾個人暈倒。軍代表終於忍無可忍調來了戴防毒面具的防化兵。

  馮貴從此得了頭疼病,疼得厲害。他總恍然覺得那死屍仍然停放在院子裡,甚至會冷不防聽到死屍發出的怪笑。他變得虛弱,不敢黑夜走過分局的大院。

  這一天他又犯了病,整個腦袋似乎炸裂般地疼痛。雪鳳心疼,讓他不要上班了,請個假。可馮貴記得今天是隊列訓練,是軍代表上任後的新創舉,不去哪行。於是便撐起身子出門。茄兒今年已九歲了,極乖巧,見爸爸步履蹣跚忙過來扶了一把。馮貴心中一暖,頭疼便好了些,笑著對雪鳳說:「咱這丫頭,多好。」雪鳳哼了一聲,不說話。

  馮貴硬撐著到了分局,隊伍已在操場上集合了,嘁口令的軍人傲然地站在隊前,冷冷地看著面前的民警們。馮貴擠進隊伍,挪來挪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剛站定便聽到炸雷般的一聲「立正」,這聲音針似的刺著他的耳膜,使他的頭又嗡的一聲疼起來。

  今天的訓練科目是向左向右向後轉。其實轉向不難,難的是要求向左時要喊「毛主席萬歲」,向右轉時要喊「打倒劉少奇」。操場上的人們轉來轉去,那口號聲便此起彼伏,頗顯示出忠誠和熱情。初秋的太陽仍然毒,不動聲色地懸在天空,仿佛在審視人們的狂熱程度。每雙腳都在地上踢起乾燥的塵土,每個身軀都在咸澀的汗鹼中醃泡著,每條喉嚨都虔誠地吶喊……突然,整齊的「打倒……」聲中出現了一個突兀的高調,不僅高而且咬字極清晰,清晰得每個人都聽出那是一個極被崇拜的稱呼,清晰得每個人都激靈打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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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時間的但是像死一樣的沉寂之後,喊口令的軍人怒吼了:「誰!是誰!」

  「……是他!」一個年輕民警像避開瘟疫般地跳出好遠,顫抖的手指點著,變了音的嗓子極像一隻剛會打鳴的小公雞。所有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指齊刷刷地轉動,於是人們看到了馮貴。

  馮貴此刻腦子裡是一片空白,任何意識都已消失。所有的神經、筋肉、血管似乎都在緊縮,縮成一個死硬的結。他看見人們都遠離了他,都流露著看怪物的目光,都在喋喋地說什麼。可他聽不見一點聲音,他仿佛被罩在一個無形的、隔音的玻璃罩子裡。突然間空白的思維中蹦出兩個字,就像電影結束後銀幕上打出的字幕:完了。

  他的雙臂被鐵鉗般的手抓住,還有人在後面按他的頭。誰在混亂中踢了他一腳,正踢在他的踝骨上。疼痛使他驟然清醒,他的眼睛一下子變得血紅。馮貴此刻已不是馮貴,他突然像受傷的猛虎一樣發出了痛苦而兇猛的長嘯。人們一愣,他便以驚人的氣力掙脫了撕扯,從踉蹌的人們中間飛躥出去。「跑啦!」人們驚呼,有人便去追,可馮貴已經消失在辦公樓的樓道里。

  「追啊,別讓反革命分子跑了!」喊口令的軍人斬釘截鐵的下著命令,人們忙蜂擁著向樓門口追去。操場上已經響起了激動人心的「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馮貴」的口號,有些人是很會抓戰機的。

  財務科的小會計正在結帳,一個臉色刷白的中年舅子撲進門來,顫抖的手伸到她面前,啞著嗓叫:「剪刀!」小會計見這人而熟,知道是分局的人,可叫不上名字,便不在意地拿出剪刀遞過去,還問:「幹嗎用……」她的話沒問完,便被恐怖的尖叫替代了。她看見那人在用鋒利的剪刀剪自己的喉嚨,就像剪什麼破布廢紙一樣!鮮紅的血帶著低沉的呼嘯噴射而出,桌面上的帳本頓時開遍了艷麗的梅花,隨即化做一片血泊。嚇壞的小會計順著桌子癱倒了,馮貴手中的剪刀落在地上,他緩慢地轉過身,追進門的人看到他脖子上泉涌般的血水,順著衣襟紅透了前身。他開始打晃,就在臨栽倒前有人聽到他擠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話:

  「我……不是……反……革……」

  他眼前閃過茄兒的俊俏的小臉兒。

  馮貴的慘劇賀正榮一點不知道,他正在牛棚里為自己煩惱。

  賀正榮最最無法忍受的,是手紙問題。

  他的手紙用完了,禁閉室里已沒有任何紙。於是他向看守他的小民警申請要買手紙。

  那小民警這會兒已不願認識他,陌生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聽見似的走了。

  賀正榮的手抖了。

  可人總得拉屎。賀正榮憋了半天,白著臉申請上廁所。小民警毫無表情地點頭同意。賀正榮衝進廁所,關緊木門,在排泄的同時淚水潸然而下。

  哭當然解決不了手紙問題。賀正榮蹲著,憤憤地想:我是壞人麼?我有問題麼?不錯,我當過舊警察,可我沒害過人啊,我打一解放就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積極上進,我還沒改造好麼?我拉屎都不能擦屁股了嗎?這算什麼刑罰!轉而一想,賀正榮又冷靜下來。我沒錯誤麼?我思想上就沒一點非無產階級思想麼?不見得吧。整整是應該的,這也是黨考驗咱啊。幾十年了,那麼多考驗都過來了,這回難道……不管怎麼謊,我賀正榮這一百多斤是交給黨了。他就這樣想來想去,一顆心在沉沉浮浮中跳動。最後在腳邊的廢紙簍里撿了兩張別人用過的、但還略乾淨些的手紙,閉著眼用了。用時,淚水又湧出來。

  可賀正榮當時絕沒想到,這考驗不僅僅是隔離和手紙,更厲害的還在後面。

  一輛大卡車呼嘯著衝進分局大院,車上的人亂鬨鬨地跳下來,亂鬨鬨地宣稱他們是監獄裡「受迫害」的犯人,現在解放了,來造反了,來控訴了。民警們敢怒不敢言。軍代表輕輕鬆鬆地答應把分局的走資派交他們批鬥一場。人群中有個眨巴著小眼睛的傢伙說:「那個叫賀正榮的,在吧?」

  賀正榮被推進分局禮堂。他不知道這幫神頭鬼臉的傢伙從何而來,卻認出不是分局的人,心便立刻懸起來。民警們還是有政策水平的,一般不怎麼動手,可外來的造反派卻不管這一套。他做好了挨揍的準備,低著頭往裡走,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老四,你……也有今天。」

  賀正榮一驚,抬頭,便和趙忠普打了照面。趙忠普急忙扭過臉去,仿佛心虛。賀正榮再想細看,後面有人給他一個脖拐:「媽的,低頭!」

  賀正榮心頭火起,想一跺腳扭頭就走,可知道那必遭一頓惡打,便忍住了。心卻像挨了一刀般的疼起來。他不明白何以老二這樣的人也造了反,他突然地在信念上產生了動搖,開始懷疑這場革命的正確。口號亂鬨鬨地響起來,人們推推搡搡地把挨斗的人擁上台去。賀正榮低著頭,忽然聽到一個炸雷般的聲音壓住了紛雜的人聲:「幹什麼?放手!你們憑什麼……我是其產黨員,我沒有錯……該被專政的是……你們!」那是分局長老馬。賀正榮的心頭一熱,他仿佛在一瞬間對那個倔犟的黑臉老頭兒有了新的認識。過去他怕他,可此刻他想撲過去和他站到一處。他看到瘋狂的人們撲向那老頭兒,棍棒和拳腳與肉體接觸的聲音讓人聽了驚心動魄。賀正榮忍無可忍,他猛然昂頭,準備豁出去了,可一隻頂大的拳頭突然在這個時刻猛擊在他的肚子上,使他不得不又彎下腰來。接著,有一根木棒砸中他的後腦,他倒下了。隱隱約約,他聽見趙忠普的聲音:「他不經打啊,別……」便昏死了過去。

  他不明白老二為什麼勸阻瘋狂的人們,他來不及想。

  趙忠普當晚在小酒館買了無數升散裝啤酒,和他的戰友們歡慶「勝利」。

  「我說得不錯吧?這回你報了仇了吧?讓你買點酒你還含不得。」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傢伙,拍著趙忠普的肩膀說。這個強姦犯,在獄裡發動犯人造反,趙忠普不敢參加,因他還有四個月就該釋放了,可強姦犯說:「你不恨你那倆兄弟了?」趙忠普這才有了點膽量。他們和看守談判,成立了組織,一起鬧到了今天。

  趙忠普勉強笑笑,不說話,只喝酒。他眼前浮現著賀正榮那慘白的臉,趕也趕不去。趙忠普高興不起來。這很奇怪,卻是事實。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一向認為自己蠻橫、兇狠,今天卻仿佛突然看到了一個軟弱、膽怯的自己。莫非過去那個吃唱嫖賭的自己不是自己?或者那個攔住毆打賀正榮的人們的自己不是自己?

  他擱下啤酒杯離開一群喝醉了的人們,獨自走到大街上,茫然地望著一切,到哪兒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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