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無夢生涯(三) 7
2024-10-04 09:09:01
作者: 張策
馮貴的老丈人很久沒燒豬頭了。老藝人改在小院裡種茄子,一種白顏色的很少見的茄子,產量很高。這種產量高又白嫩的茄子在饑荒中充填著馮貴一家的肚皮。雪鳳是個健壯的會生娃娃的女人。到目前為止她已生了兩胎三個女兒,大女兒小名兒叫茄兒。
雙胞胎女兒一左一右地叼著雪鳳的乳頭,雪鳳說:「咱爸瘦了。」馮貴沒吭聲。他在做飯,雙蒸飯,把蒸過一遍的米飯加水再蒸一遍。他早看出岳父瘦了,可他無話可說。昨晚他在整理戶口底卡時昏倒了,是餓的。所長賀正榮用自行車把他馱回家來。今早他才發現制服兜里有兩個雞蛋,顯然是賀正榮偷放的。兄弟的情意還在,他心裡暖了一下。兩個雞蛋蒸了蛋羹,讓雪鳳餵了雙胞胎。他沒告訴雪鳳他餓昏的事。
雪鳳說:「我說的你聽見沒有啊,聾子!」
馮貴點頭:「聽見啊,可……」
雪鳳又說:「一個女婿半個兒,你看著辦。」
馮貴想了想:「好,休息了我出城釣魚去。」
雪鳳啐了一口:「呸!魚?連蛤蟆都讓人吃光了,還魚?」
馮貴說:「那你說……」
雪鳳果然胸有成竹,說:「你是民警,你管界有副食店吧?有糧店吧?你跟他們都熟吧?便宜點,弄點俏貨,沒什麼問題吧?」
馮貴嚇了一跳,話也利索了:「姑奶奶!你好敢出主意啊!這事我能幹嗎?我是民警啊,我有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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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鳳從孩子嘴裡拽出乳頭,憤憤地說:「紀律紀律!紀律是死的,人可是活的,不吃就得死!」
馮貴扔下飯盆就走。他這人內向軟弱,關鍵時刻卻也倔犟。說不通,好,我走。他走出房門,身後雙胞胎哭成一片,他心疼了一下,只好咬住牙。抬頭,卻見老丈人在茄子叢中坐著,很疲憊的樣子,全沒有了當年耍罈子時的虎虎生氣。
「甭吵。」老頭兒有氣無力地說,「吵有什麼用?我都聽見了……你沒錯……可這大人孩子的,唉……」
馮貴心裡發堵,想叫一聲爸爸卻沒張開嘴。他無話可說。中年的馮貴成熟得多了,儘管始終沒告訴雪鳳自己的過去,可那穿黑制服的歷史終於開始在他小心謹慎的工作中淡化了。他現在不是怕,而是真心實意地不願去做什麼出格的事。他是黨員了,黨員的分量馮貴覺得非常沉重。他記得過去有句話叫「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他現在就是這樣一種心情。
他迷迷糊糊地往外走去。
身後又傳來一聲長嘆,接著是「撲通」一聲。
馮貴回頭,驚異地發現老藝人已側臥在茄子秧中間,白沫正緩緩從老頭兒嘴角往外流。他愣了片刻,猛然意識到老丈人又犯了心臟病。他驚呼一聲,急忙撲向老人,剎那間不知為什麼心裡閃過「這回完了」的預感。
雪鳳挾著孩子從屋裡撲出來,人沒到哭聲已先到了。
「別哭!快上醫院!」馮貴厲聲喝道。
雪鳳的哭聲立刻小了,她把父親的頭抱在懷裡,淚珠便滴落在老頭兒臉上。老人大概感覺到了,臉上呈現出一種扭曲的微笑。
馮貴飛跑去借三輪車。等他推著車趕回來父女倆仍然那樣依偎在綠葉和白果之間。老頭兒顯出平靜,半閉著眼睛。雪鳳戚然說:「爸爸不行了……他說他哪兒也不去,他想……吃……豬……」
馮貴愣了,苦澀的滋味從胸腹間騰起,各種情感在腦子裡交織成一張凌亂而複雜的網。半晌,他一跺腳,闖出門去。雪鳳知道他去幹什麼,不知為什麼更心酸更哀傷,摟住父親那越來越軟的身子默默流淚。
馮貴直奔管界的一家副食店,進門不說二話把經理拉出來找個沒人的地方,張了半天嘴才說出話:「有豬……豬頭嗎?」經理笑了:「老馮你說什麼呢?豬肉現在都難見著,還提豬頭?」馮貴如澆了一桶冷水。經理見他臉變了顏色,忙說:「黑市上也許……」馮貴斬釘截鐵地回絕道:「不不!上黑市是違反國家政策的……你給我想想辦法!」經理嘆口氣:「這樣吧,有兩根豬尾巴……」馮貴立刻說:「就是它吧,快給我……別和別人說。」
馮貴回家時雪鳳已把老藝人挪到床上去了。馮貴二話不說下了廚房。他幫老丈人燒過豬頭,此刻依樣畫葫蘆地把豬尾巴用佐料燒了起來。那豬尾巴在醬湯的翻騰中抖動,像馮貴抖動的心。終於,香味出來了,儘管這香味終不如老藝人當年燒的豬頭,但它究竟是香的,這香味從廚房裡飄到房裡,垂危的老人鼻翼顫動了一下。雪鳳的心呼呼跳,她拉著爸爸的手大叫:「爸!爸呀!」老頭兒真的緩緩睜開了眼,顫顫巍巍地說出了他一生的最後一句話:「不……不如我……不如……也湊合……給孩子……吃……」
馮貴衝進房來,正看到老頭兒的手猛地往下一滑,咽了氣。
雪鳳說:「你騙不了爸,他知道你沒找到豬頭……他臨死你還騙他。」說罷慟哭。
馮貴嘆口氣,坐到門檻上。
饑荒像一片陰雲,壓得人透不過氣時,也就快散了。
翠寶沒熬到頭,死了。死去的還有賀正榮的老母親,她不願拖累日忙夜忙的兒子兒媳,悄悄去了。
賀正榮右胳膊上戴著黑箍,到分局參加民警大會。
分局長老馬站在台上,激動地揮著手:「同志們,天災人禍嚇不倒我們中國共產黨人,我們今天仍然在這個世界上站著!饑荒有什麼了不起的?封鎖有什麼了不起的?有人撕毀合同又怎麼樣?我們不照樣建設社會主義嘛!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黨中央說了,困難已經過去,前途無限光明,社會主義建設新高潮就要掀起了!」
掌聲雷動。
賀正榮的眼睛潮了。他鼓著掌,望著前排的馮貴也在鼓掌,同時還在抹眼睛。
「都不容易啊!」賀正榮想。
趙忠普沒有再娶。他蒼老了許多,坐在倉庫值班室里常常發呆,不知想什麼。嫂子家他再沒去過。
可趙忠普到底還是男人,而且是那種很難歸納到好男人中的男人。邪惡像一顆沉默而極有生命力的種子,在他心裡悶悶地孕育著,一旦時機成熟便會躥出芽來。有個女人到倉庫偷東西被他抓住了,那女人嬉笑著解開了衣襟。他眨巴兩下眼睛把女人摟了過來,從此那值班室里多了幾分風流,直到被幾個好事者踹破了房門。
那年月這種事是很被人看重的,何況那女人的丈夫在邊境線上當兵。趙忠普被打個半死送進派出所,昏迷中他睜開腫脹的眼皮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心中暗道:「丟他媽的大人了!」
賀正榮板著面孔,叫人給趙忠普鬆了綁,先送他進了禁閉室。
馮貴走進所長辦公室,問:「聽說二哥……」
賀正榮說:「誰的二哥?老馮,你可要……」
馮貴臉一紅:「對對,我說錯了……這傢伙怎麼能這麼幹呢?真是!」
「老是那套舊警察作風不改。」賀正榮憤憤地說,「吃喝嫖賭……這回好了,鬧吧,折騰吧。」
馮貴試探著問:「你說,該怎麼處理呢?」
賀正榮看看窗外,低聲說:「你說該怎麼處理?人家女方是軍婚啊……」
這時,一個年輕民警走進來,異樣地瞟瞟兩個人,說:「那傢伙點名要見你們二位所長。」
賀正榮憤然地咬咬牙,走出去。馮貴跟著。他們來到後院,禁閉室的小窗上正伸出趙忠普那青腫的臉來。他瞥見兩位盟弟,苦笑道:「甭費口舌,送我去分局吧。」
賀正榮沉著臉不說話。馮貴說:「你呀……」下面不知該說什麼,便住了口。趙忠普咽口唾沫,說:「我他媽不是人……別的什麼也甭說了。反正光棍一條。」賀正榮扭頭就走。馮貴看看趙忠普,嘆口氣,也走了。
回到辦公室,馮貴試探著說:「其實,這事兒……我們可以不管。民事案件嘛,可以去法院起訴……」
賀正榮的眼睛從水杯後面抬起來,兩道冷冷的光直盯在三哥的臉上,盯得馮貴心頭戰慄。馮貴早就感到自己和四弟之間有了某種距離,這距離說不清道不明卻使馮貴感到很累。所長與副所長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今天這種距離感忽然以趙忠普為契機變得明朗了,這更使一貫小心謹慎的馮貴恨不得抽自己一頓。不用賀正榮再說什麼,馮貴已默然地縮到自己的角落裡,這分明表示他不再有什麼意見了。
賀正榮當然明白,但他仍想把話說得更明確些。他知道這位三哥心地善良,但藏在善良後面的是軟弱。他得把話砸死。於是話說得極簡練,卻讓馮貴永遠難忘。
他說:「正是因為這件事咱們可管可不管,才要管。寧可讓一些人說咱們多管閒事,也不能讓人家說咱們眼開眼閉。心不硬當不了民警,你軟了就會有硬的來管你。」
馮貴沉默無聲。
下午,趙忠普進了分局拘留所。再後來,他蹲了大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