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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09:07 作者: 張策

  雪鳳決心和馮貴劃清界限。

  她到醫院去。馮貴臉色蒼白躺在醫院裡,身上插了許多管子,脖子上纏滿了白紗布,而牆上貼了「打倒馮貴」的標語,病房門外還站著兩個看守。雪鳳看也不看他,低著頭說:「我們離婚吧。我恨你。」馮貴不能說話,用眼睛乞求著。雪鳳說:「我不惱你別的,最惱你瞞了我那麼多年。你竟是個國民黨臭警察!你欺騙我,我愛你幹嗎?」

  說完,雪鳳便走了。

  她回到家,茄兒領著三個弟弟妹妹迎出來,後面跟著個戴紅袖章的趙忠普。茄兒問:「爸爸好麼?」雪鳳不回答,卻說:「去,都去收拾東西,媽媽帶你們出門。」孩子們去了,趙忠普問:「弟妹,要去哪兒?」雪鳳說:「我能去哪兒?咱這小城市的人,混不下去不就回鄉下?」趙忠普又問:「鄉下有人?」雪鳳說:「就一個姑……」說著,便哽住了。

  趙忠普眨巴眨巴小眼睛,說:「這麼多孩子,你……」雪鳳說:「我命不好,怎麼辦?」趙忠普鼓鼓勇氣:「給我一個吧,我替馮貴兄弟養著。」雪鳳一愣,說:「不行。咱們明說吧,我信不過你。你和馮貴都是臭警察,你還不如他呢,我把孩子給你糟踐?」趙忠普臉紫成了茄子,說不出話。

  這時茄兒從屋裡跑了出來,扯住雪鳳的衣襟:「媽,我不走,我不放心爸爸,爸爸還在醫院。」雪鳳「啪」地給了女兒一掌:「你爸爸是反革命!」茄兒哇地哭了,說:「我不信!你騙我!你欺負爸爸……」雪鳳還要打,趙忠普把茄兒攬過來:「算啦算啦,孩子不願走,你幹嗎呢?你也難,把茄兒留給我吧!」

  雪鳳不吭聲。趙忠普又說:「你放心。我老了,從明兒起,也不去造什麼雞巴反了,我要不拿茄兒當親女兒,我明兒就他媽讓紅衛兵揍死!」

  

  茄兒仰起小臉兒:「二伯,你得讓我去看爸爸。」趙忠普說:「讓,讓,只要他媽的人家讓……」

  雪鳳看著這一幕,眼淚刷地流下來。她一屁股坐到門檻上,嗚嗚地哭了很久。

  茄兒留下了。

  王天恩和母親的口子,這一程卻過得自在。烈屬,老家是貧農,根紅苗正的評價使這母子得以生存。天恩十五歲了,臉仍黑,更多了幾分半大小子的深沉與躁動,在中學裡任了可令,身邊有了一群吆三喝四的少男少女。天恩仍然少言寡語,卻句句乾脆,板上釘釘般地管用。

  可天有不測風雲。

  那場大革命是很徹底的,徹底到掘地三尺的地步。人們絞盡腦汁地尋找鬥爭對象,陳穀子爛芝麻都翻騰到陽光之下暴曬。

  這天天恩的母親休息,門外蹬蹬地闖進三個人來。這仨人都穿舊軍裝,臉色都鐵似的僵冷。「你是王世才的老婆麼?」

  話問得很不客氣,女人呆了一下,知道來者不善,不然起碼該稱「愛人」才對。她沉住氣,回答,「我是。」那三個人看看她,為首的說:「我們是分局的。」

  「你們坐。」守寡了十幾年,風風雨雨見得多了,這女人很鎮靜。她甚至還為仨人倒了茶。

  茶水飄著裊裊的香氣,可三個人都不動茶杯。為首的沉了片刻,說:「我們來通知你,王世才的烈士稱號取消了。」

  女人問;「這為什麼?」

  那人答:「他不是烈士。」

  女人說:「他是讓特務打死的。」

  那人說:「可他是自殺。」

  女人震動了一下,隨即依然平靜地反駁:「不可能。」

  為首的人臉上浮起一絲輕蔑的微笑,拍拍手裡的本子:「這能假麼?告訴你,有人揭發,你丈夫臨死前就告訴了別人,還託付人家照顧你。這難道不是自殺麼?」

  女人的腦子飛快地動:揭發?是誰呢?丈夫如果說這樣的話,會對誰說?而丈夫真說了什麼嗎?

  「我不信。」女人固執地說,「我不信誰會這麼缺德,往死人身上栽贓。」那人笑了:「哈!你以為沒人會揭發麼?告訴你,這人和你們很親近喲,不然,王世才會把遺言留給他?」

  女人不說話,她臉上毫無表情。

  那三個人見狀很覺無趣,悻悻地起身準備離去。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巧,這時偏偏天恩帶著一群部下蜂擁而至。見母親呆滯,天恩疑惑,喝問,「你們哪兒的?」

  為首的人臉上完全是一種戲弄小動物的神情,說:「分局的,來通知一下,你父親不再是烈士了,他是自絕於黨的自殺犯。」

  紅衛兵中間起了一陣震驚,他們自覺不自覺地和司令拉開了距離。天恩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眼睛裡隱隱閃著凶煞的目光。

  那人躲開天恩的眼睛,又說:「你也不信?告訴你,有人揭發——」話說到這兒便咽回去了,因為他的脖領已被天恩的母親死死揪住。誰也沒看清這女人是怎樣從角落裡躥過來的,她大概一生也不曾有過今天這樣的速度與勇氣。她惡狠狠地警告那人:「你要再敢往下說,我現在就掐死你!我償命,我認了!」那人的臉憋得發紫,渾身戰桑起來。他的同伴張皇著,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漸漸地那人變得軟了,眼神里流露出了乞求。女人放開了他,低聲說:「你們走吧。」那三個人便灰溜溜地去了。

  「你們也走!」女人向紅衛兵們喝道。孩子們沒見過這陣勢,巴不得往外溜。那女人又喝一聲:「站住!」隨即扒下兒子臂上的袖章,扔給孩子們,「天恩不當司令了,你們也別再來找他,走吧。」

  天恩想說什麼,被母親的臉色懾住,眼睜睜地看著戰友們走了。

  天黑下來,夜色漸漸漫進屋裡,把人和物都浸泡在黑色之中。母子倆呆坐著,漸漸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臉色了。天恩突然抱住了自己的頭,放聲大哭。他的哭聲像荒原的野狼在號叫,把夜色震得發抖。母親仍然不動,聽憑兒子哭,聽憑黑暗在哭聲中濃重起來。許久,才淡淡地說:「哭什麼?孬種。」

  王天恩一震。他也哭夠了,抹抹眼淚,開口問母親,「誰揭發了爸爸?」母親在黑暗中回答:「沒有誰。」天恩說:「您不用騙我,我聽見了。」母親轉過臉,在黑暗中仍可以看見兒子那一臉陰森的青氣,不禁打個冷戰。天恩又問:「誰?是誰?」母親咬住牙,說,「沒誰。我說沒誰就沒誰。」

  天恩不再問。

  沉了片刻,母親說:「你只記住,你爸爸不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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