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10-04 09:05:49
作者: 張策
酒喝到一半的時候,氣氛終於算是緩和了。
臉紅紅的小陳揮手說:「你們兩個老娘們兒出去走走吧,我和澗峰說點兒話。」
謝虹有點擔心,李澗峰也揮手:「去吧去吧,你跟嫂子去挑幾件衣服,嫂子在國外待過,審美肯定比你強。」
等兩個女人走出去,小陳又灌下一杯二鍋頭,然後開口說:「想想你說的,也沒錯,我是有顧慮。」
他看著李澗峰。李澗峰覺得,這傢伙的眼睛從來沒有這麼清澈過。
「有時候也想,老婆也回來了,頭在國外也上了正道,好好讀書呢,還有什麼要爭要搶的?這個官當到什麼時候有個頭呢?再說了,就是一步步地往上走,最後不也還是個退休?不也還是在樓前邊的小花園裡哄孫子、下象棋?可是……」
他為自己倒酒。李澗峰想攔,卻沒有攔,因為也想聽聽這個脾氣有點暴、性格有點怪的公安局長說說心裡話。
「說不清,真說不清。」小陳搖著腦袋,仿佛滿心沉重,「人呀,想想其實最大的敵人,就是他媽的自己!什麼事都是自己跟自己較勁。不想當官嗎?想!我一個農村孩子,拿什麼體現自己的價值?還不就是幹了啥就干好啥。干好是個什麼標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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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官。」李澗峰插話。
「錯!」小陳顯然有點高了,但仍然斬釘截鐵, 「你覺悟太低你……是幹事兒。幹事兒!懂不懂?」
李澗峰心裡熱了一下。他不說話,為兩隻杯子倒上酒,端起自己的,和對面的杯子碰一碰,然後一飲而盡。看小陳,卻是愣愣的,不端杯,也不說話了。
李澗峰不是不理解這個傢伙.他知道他想要說而說不出口的那些話是什麼。
是的。當官不過是幹事兒好壞的一個標誌,幹得好,你就當,多幹事兒。干不好,或者沒能力干好,你就別往上努力。說起來多簡單、多純潔!可是,李澗峰痛心地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當官好像已經不再是幹事兒的標誌了,當官成了幹事兒的目的,一切的一切,就此複雜化了。
小陳啊小陳,也已經不是當年的小陳了。一棵樹,一棵應該是挺拔的樹,風吹、雨打、雪壓、霜浸,早就是傷痕累累了,早就是枝幹歪斜了,他能夠有良心,能夠想著幹事兒,已經算是……
李澗峰起身,從茶几上拿起那兩張請柬,看了看,慢慢地把它們撕了。
小陳看著他撕,哼了一聲說:「你也真是的,小孩兒似的,拿這種辦法嚇唬我。」
李澗峰笑笑:「這叫投石問路。你心裡沒鬼,你就不害怕。」
「我害什麼怕……」小陳嘀咕了一句,舌頭有點大了。
「渡河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小陳沉了一陣,說道:「太多的,我不能和你說,你知道多了也不好。不過你放心,我好歹還是共產黨的幹部,是人民警察,我不會不把良心放在中間。」
李澗峰慢慢地說,努力把每個字都咬清楚:「可是,你攔得住他們在渡河建什麼化工廠嗎?現在國家可是反覆強調環境保護,就想著掙錢不管環境可是不行了,這算頂風作案。老百姓也不答應。」
小陳不說話。兩個人沉默一陣,李澗峰突然說:「我看,什麼良心不良心,你也就是說說而已,你他媽的根本沒想阻攔他們!」
小陳用紅眼珠子瞪住李澗峰,說:「你還想打架?」
李澗峰不說話,只用不信任的眼光看著對方。
「我阻攔不了……」小陳的眼睛暗淡了,他的臉上是真切的痛苦.「不要說我,新來的市委書記……也阻攔不了的……我們都不過就是一台機器上的齒輪,你不好好地給人家轉,人家可以拆了你……換新的……」
他又灌下一杯白酒,然後,拍著李澗峰的肩膀說:「這年頭兒,就是不缺齒輪!」
李澗峰推開他的手:「你呀,就是太拿自己這破齒輪當東西了。你還不如小趙呢.他好歹還知道以死抗爭。」
小陳苦笑:「你真往他臉上貼金!以死抗爭……他抗不住了!姓林的明白告訴他,那案子就是死案!企業乾的是國家發展的大事,必須保護!公安局就得為經濟建設保駕護航!姓林的說,你要不干,有人干!現在考公務員的人打破了頭!你可以為他們騰位置!」
李澗峰心裡隱隱地痛。他知道,小趙那傢伙.一個小縣城的工人孩子,好不容易考進了公安局,又好不容易當上了一級小領導,處處如履薄冰,林副局長的話對於他來說,真就是五雷轟頂了。
他看著小陳,心想:眼前這傢伙又何嘗不是呢?來自農村的苦娃娃,五歲時就沒了爹,孤兒寡母長大,在刑偵一線摸爬滾打了二十幾年,被刀捅過.被子彈鑽過眼兒,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人啊,好多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無語。碰杯。一飲而盡。
天已經在他們的悶酒中慢慢黑下來。一陣儀式似的火燒雲迅速逝去,屋子裡頓時就看不清對面人的眉眼了。酒氣和煙氣瀰漫著,把這套兩居室搞得像座磚窯。小陳真的醉了,他勉強撐著身子,含混不清地問李澗峰想不想去唱歌,李澗峰的頭也在「嗡嗡」地響,就笑著說:「唱個屁!你也不是不知道,現在有紀律,警察現在一律不准進娛樂場所。」
「那……我們在家唱……」
小陳說著,就挺起腰板,胡亂地唱了:「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李澗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想了想,拿出了手機。他把手機在手裡反覆地掂著,像掂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或者是掂著自己那顆燙手的心。終於,他找出一個號碼,撥通了。
「是韓大記者吧?你好……是,是我。是老沒見了。我從西藏回來咱們就……我有重要事情找你……不,不是我個人的事。新聞發布?算是吧。你可以約幾個記者朋友,但是,要可靠的……」
說完,李澗峰就掛斷了電話。
小陳還在唱著,聲音越來越大,調子卻越來越准了:「少年壯志……不言愁……金色盾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