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09:04:32
作者: 張策
就在李澗峰的車和小陳局長的車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在自己的車裡也接到了一個電話。
同樣是沉穩的聲音,說的話也一樣:「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證據,廉租房倒塌內幕的證據。」李澗峰不等對方說完,就把話接過來了。
對方愣了一下,笑了:「你知道我打給陳局長的電話了。」
李澗峰說:「你真要有證據,就到公安局來,把一切都說清楚。當然,那需要的就不僅僅是證據了,還有勇氣。」
對方說:「不要使激將法,我不會上當的。其實我也在猶豫,到底說還是不說。因為我並不知道,你們公安局裡有多少人是真正夠得上警察這個稱呼的。」
一股火氣從李澗峰心頭躥起,他說:「這樣的話,你也甭廢話了,該幹嗎幹嗎吧。」
他把電話掛了。
他知道,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這個人就還會把電話打來。
現在,他先要去市委門前把老百姓們安撫了。當前維護社會穩定是公安局的第一要務,大情小事都敏感得不行,何況這麼多人參與的群體事件。李澗峰就想,不知道為什麼樓房這件事還拖著,有這件事在,江洲甭想穩定。
當他擠進人群的時候,他一下子就認出跪在地上的年輕人就是他在出事那天在馬路上見到的悲痛欲絕的人。他還記得年輕人當時血紅的眼睛。他知道,在事故中慘死的最小一個遇難者,就是這個年輕人的兒子了,當時只有六個月大。孩子的母親那天把孩子哄睡了就到樓下活動身體,不然也就和兒子一起砸在裡邊了。現在,這個幾乎痴呆了的母親也跪在地上,半倚著丈夫一動也不動,凌亂的頭髮遮住了臉,仿佛沒有了一點兒活力。在他們的面前,「還我兒子」的橫幅鋪在地上,鮮紅的大字在初春的陽光下格外刺眼。
李澗峰覺得喉嚨發緊。他什麼也沒說,半跪在年輕的父母面前,伸手扶住了男人的肩頭。
周圍的口號聲停住了,人們安靜下來,盯著這個警察。那個年輕人抬起頭, 目光和李澗峰相碰撞,眼神里是不信任的冷漠。
「你得照顧好你愛人,」李澗峰低聲說,「她這會兒的唯一依靠就是你了。」
男人的目光緩緩地轉向了自己的妻子,軟了下來。
「我是市公安局的。這次事故處理是由公安局負責,所以,我們就代表了政府。」
這樣說著,他心裡卻轉過一個念頭:我們代表得了政府嗎?他的疑問像是一塊磚,狠狠地砸在他自己的心上,讓他的心往下墮了一下。就這一墮,他的腦子就有些亂,一時就不知道應該如何往下說。他就愣在那兒了。而他的愣怔給了人們反應的時間和餘地,人們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了:
「為什麼處理這麼一件事會這麼慢?肯定背後有文章的!」「就是,好好的樓會倒了,就是腐敗造成的,有人就是不想讓我們老百姓知道內幕。」「給我們窮老百姓蓋房子就蓋成這樣,你們缺不缺德啊!」
人們的聲音顯然給了年輕人勇氣,他一時的猶豫消失了,眼睛裡重新充滿了憤怒:「你既然代表政府,那你就給我一個明確答覆吧,我的兒子死了,他不能白死!」
「是啊,孩子只有六個月大,他招誰惹誰了。」「市委、市政府必須給我們答覆,好幾條人命啊!」
李澗峰突然覺得自己很孤單,很無助。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到了常在電影上看到的俯視鏡頭。他不是個文藝迷,他原來並不懂那叫俯視,是他的前妻王婉琴教給他的,王律師當時還很蔑視地說他是藝術盲。他覺得自己現在如果被俯視的話肯定就是大海里飄浮的一隻空瓶子,一個淹沒在人群中的藍色的可憐蟲。李澗峰不由自主地抬頭,從攢動的人頭間他看見了市委大樓,他感到那閃爍著陽光的窗戶里一定是有俯視的目光的,那些目光正充滿憐憫地看著他。
他站了起來。如果他不站起來,他會覺得自己更渺小了。站起來,和周圍的人們一般高了,他的心裡好像才踏實了一些。他擺著手,大聲說:「同志們,同志們,大家靜一靜,聽我說!」
人們稍稍安靜了一些,但不滿的氣氛仍然讓李澗峰有點喘不上氣。他深吸一口氣,說:「同志們,你們大概好多人認識我,我是公安局的新聞發言人,我叫李澗峰。新聞發言人這個活兒,不好干,大家也不滿意,可是,我告訴大家,我是最不敢說瞎話的人。因為說了,我就下不了台。今天也是這樣,我要說了瞎話,你們還不得揍死我。」
有人笑了一聲。李澗峰的氣稍稍鬆了一下,他知道,只要有人笑,氣氛就沒到最緊張的份兒上。
「我負責地告訴大家,這件事從市委、市政府,到我們公安局,都重視,都在工作。大家說慢,可是,這麼大的事,誰敢太快呀,快了容易出錯啊。」
那個年輕人突然伸手打斷了他的話:「你別說那麼多!我可以不管你們快慢,可我現在就要你一句話,樓為什麼會塌?我的孩子為什麼會死?而他的死,會不會白死?」年輕人的話是硬咽的、悲憤的。他的眼睛又是血紅的,紅得像兩團火,紅得讓人觸目驚心。
李澗峰咬緊了牙。他理解眼前這個男人。他自己還沒有孩子,但他也畢竟是個成熟男人了,他知道父母失去子女時那種錐心的痛苦。眼前這個小伙子,不像是個普通的打工仔,看上去是個在公司工作的小白領。一個剛剛建立的幸福的小家庭,一個肯定經歷了千辛萬苦才安定下來的小安樂窩,就這麼在一瞬間全毀了。不由自主地,他抓住了小伙子的手。小伙子抖了一下,想掙脫但沒成功。他那冰涼的手就在李澗峰的手心裡顫抖著。
「我想告訴你,也告訴天家,第一,塌樓事件肯定背後有腐敗,我們一定要清查到底,該懲辦的人一定懲辦。第二,你的孩子不會白死。不僅僅是經濟賠償,把事情搞清楚是對你們最大的安慰。你說對不對?」他又深吸了一口氣,提高聲音把小陳教他的話說了出去,「共產黨一定會給大家一個公道!請你們相信我。」
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李澗峰。
李澗峰和大家對視。在他眼睛的餘光里,他看見治安處的民警們正在走下汽車,向這裡聚攏。
沉默。那個一直跪在地上的女人突然放聲大哭。她的哭聲非常悽厲,像刀子一樣從人們耳邊划過。
走來的民警們站住了。默默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