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4 09:02:52 作者: 張策

  有人告訴李澗峰,紀委的人是在市公安局黨委會上對蔡副局長宣布「雙規」的,明擺著是一次突然襲擊,要打胖子一個措手不及。老蔡開始也真的是愣了一下,但他迅速就反應了過來,臉色一下子變得通紅。他對小陳怒目而視,小陳把眼光若無其事地挪開。老蔡於是忍無可忍地大吼一聲,抄起手邊的茶杯就要朝小陳頭上砸,卻被早有防備的人們給按住了。按住了,他好像也就清醒了,不再掙扎,也不說什麼,跟著來人走了,只是那雙眼睛始終盯著小陳。

  這故事是韓玲告訴他的。韓玲來看他,除了給他講故事,還給他帶來一堆報刊,說是讓他了解一下市裡的情況。在談到這次打黑時,態度平和的記者真誠地讚揚了市公安局的行動,表揚了小陳副局長,然後突然話鋒一轉,說市里也有人不理解,說是打黑是假,官場爭鬥是真。李澗峰聞聽一愣,韓玲卻不說了,轉而說起其他的事,說李澗峰你這回是立功了,說你是英雄民警真是名副其實。

  前妻王婉琴也來過。也給李澗峰帶來一疊一疊的報紙。他們都知道李澗峰干久了宣傳工作,是離不開報紙的。李澗峰從報紙上看到了於得海董事長關於擁護市委市政府打黑除惡的採訪報導,看到了于斌車禍肇事案的判處結果。他還看到了關於自己的事跡報導,甚至看到了有記者寫的《和英雄李澗峰相處的日子》。這讓他很有點哭笑不得,恍然覺得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只是馬小凡沒來看過他,也沒打過電話。

  她還在生氣嗎?李澗峰撥打她的手機,卻是關機狀態。聽著「機主已關機」的提示,不知為什麼,馬小凡那張俏麗的有點調皮的臉就浮現在他眼前了。是真的有點愛上她了嗎?他問自己,可是卻茫然。這問題好像沒有答案.或者說,他還沒有準備好答案。馬小凡給了李澗峰一個模糊的影像,她聰明、能幹、活潑、漂亮,但是又好像城府很深。每每想到這兒,一種不祥的感覺就會從李澗峰心底瀰漫開來,不知道為什麼,卻揮之不去。他沒有向任何來看望他的人問起過馬小凡,他發現人們也好像有意在對他迴避這個話題。這種迴避成了一種默契,誰也不去打破它,只是李澗峰自己心裡煎熬。

  幾天之後,李澗峰出院了。他出院這天,正好市里召開打黑除惡立功表彰大會。他本來是要被用輪椅推去出席大會的,但他拒絕了。小陳副局長對他的拒絕很大度地說:「隨你便,我知道你也不喜歡熱鬧。」老丁偷偷告訴李澗峰,小陳要任正局長了,他這次指揮打黑除惡行動,下手狠,動作快,從容不迫,確實顯示出了優秀的工作能力和魄力。李澗峰說這是必然的,也是小陳這傢伙該得的。開會這天,他支走了看護他的小民警,趁老丁們也不在,就悄悄換了衣服,逃離了醫院。

  其實頭還有些隱隱的疼。但久違了的晴朗天氣使他心情漸漸愉悅起來。這倒真是個該慶祝些什麼的日子,天很高,只有一絲白雲在遠遠地飄動,像誰丟失的一條紗巾。有一群鴿子在悠悠地飛,忽而遠了,忽而又近了,遠了是一群墨點,近了卻看得見翅尖上閃動的陽光。李澗峰站定,仰臉看鴿子的飛翔,看到眼前閃了金星。遠處傳來吵架的聲音,細聽,是賣早點的小販和買早點的大媽在拌嘴,大概是為了油條的大小。李澗峰微微笑了,在清晨的人聲、車聲中,高高低低的吵鬧像交響樂中的和聲,和諧,而又有幾分幽默。

  他抬腕看看手錶,九點多了,他想起了此刻正在體育館隆重召開的表彰大會。現在的領導們是很注重宣傳的,這樣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他知道,今天市委和市政府的領導們都會聚集到體育館裡,此刻他們一定正慷慨激昂地譴責著黑社會團伙的罪惡,熱情洋溢地表揚著公安局的功勞。是啊,李澗峰想,我們是值得表揚的,不管什麼艱難困苦,我們這些穿警服的,會退縮嗎? 自豪感就這樣油然而生了,李澗峰覺得自己的腿腳都有力量多了。

  

  他健步登上過街天橋。他想到街的對面去買盒煙。好長時間沒抽菸了,有點想。就在他走到橋的對面邁出第一個下台階的腳步時,他的眼睛無意間膘向了橋下的路面。他一下子愣住了,因為他一眼看見了馬小凡。

  是馬小凡。她沒穿警服.人好像瘦了一些。她趴在街道的護欄上,呆呆地看著街頭的車水馬龍。這樣的邂逅讓李澗峰措手不及了,他顧不上多想,幾步跳下了台階。可是站定再看,卻沒了馬小凡的身影。茫然四顧,李澗峰真感到了人海茫茫,可再也看不到想找到的人了。

  是她嗎?一時間,李澗峰恍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真的,也許那就不是馬小凡,而只是個和她長得相像的姑娘。·漂亮姑娘都長得差不多。街道上的一切都不真實起來,好像是夢。李澗峰愣了半天,掏出手機撥號,而馬小凡仍然關機。

  他又把電話打給韓玲,劈頭就說:「我碰上馬小凡了。」

  韓玲那邊明顯地沉了一下,然後問:「你和她說話了?」

  「沒有。我想追上她,可是……」

  韓玲好像嘆息了一聲,說:「你認錯人了。你不可能碰到她,她也『雙規』了,和你們那蔡局長一起。」

  李澗峰好半天沒說話。這回答好像是他預料之中的。他呆望著繁忙而生機勃勃的街道,愉悅從大腦里消失去,心卻漸漸冷了起來,一陣陣顫抖從心底生發而出,漫過他的四肢,手裡的電話也抖動起來,碰著他的耳朵。

  韓玲餵了好幾聲,李澗峰才抿抿乾涸的嘴唇說:「她怎麼會……」

  韓玲說:「這年頭,又有什麼不可能?」

  李澗峰不想再說什麼。他關了電話,想想,又打開,把那曲《喜羊羊和灰太狼》刪除了。

  突然,眼淚就流下來了。而在他腦際浮現的,不是馬小凡的笑臉,而是笨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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