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09:02:39
作者: 張策
清晨,市公安局信訪室的接待員剛剛把門打開,就嚇了一大跳。就在門口,正對著他的面前,跪著個瘦男人和披麻戴孝的兩個孩子。男人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和絕望,直勾勾地盯著信訪室的門,把年輕的接待員到嘴邊了的訓斥給生生嚇了回去。
不用問就知道他是誰。他的面前放著剛出的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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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婆被撞飛好遠啊,腦漿子都出來了,那能是70碼嗎?你們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呀,你們沒良心啊……」
先是接待員和男人談,談得口乾舌燥,可沒用。男人根本不聽他說什麼,只是哭,只是指著接待員的鼻子罵。接待員只好叫來了信訪辦主任。主任再談,也沒用,只是男人咒罵得更厲害了。倆孩子也哇哇地哭,主任頭疼得不得了。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是幸災樂禍的樣子,主任就示意接待員打電話報告了局領導。管信訪的林副局長二話不說,就把球踢給了小陳副局長,說這麼大的事只有讓一把手定奪了。
小陳副局長正在市郊一個派出所搞調研,轉臉就把電話打給了李澗峰,說你是新聞發言人,代表公安局說話的,你去解釋吧。李澗峰一聽就火了,可沒容他說什麼,小陳就不由分說把電話掛斷了。
李澗峰只覺得火氣頂住了腦門子,一拱一拱地好像要突破前額骨,從眉間拱出個洞,然後噴射出來。
這叫什麼事?新聞發言人難道是你們搪塞一切的工具?是你們一旦不想露面就扔出來的擋箭牌?是挨罵的靶子,是被吐唾沫的破痰盂?
當年老子在刑警隊的時候,一支手槍一副手銬,打遍天下揮斥風雲,又把誰放在眼裡?
老子不伺候了!
李澗峰突然豪情迸發了。他甩手就出了辦公室,管他上訪不上訪,我才不去呢,誰愛管誰管,我不伺候了。
他告訴內勤小趙, 自己的車剛修好,要去磨合一下,就轉身從車庫開出自己的車,拐出了公安局大門。信訪辦公室就在大門旁邊,拐出門的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在信訪辦門口和信訪辦主任拉拉扯扯的瘦男人,看到了那兩個揪著男人衣襟被男人身體甩來甩去的孩子。他突然地就踩下了一腳剎車,車頭向前一沉,像被人絆了一下地站住了。李澗峰趴在方向盤上,眼睛凝固在不遠的人群里。
這瘦男人像誰。真的,像一個李澗峰認識但已淡化在腦海里的人。
像誰呢?
李澗峰苦苦思索。眼前的這個男人他肯定不認識,但,確實在他的記憶深處,有個和這個男人酷似的人影……
他把車停在了路邊,下車向人群走去。男人的哭喊越來越清楚了,是當地的口音。而李澗峰記憶里的那個人,是……他突然想起來了,是陝西人!
是笨妮的父親。
這是怎麼了?這兩天為什麼總會想起那個傻呵呵送了命的丫頭和她的家人?
當年笨妮犧牲後,他隨刑警隊長去了一趟那個遠在陝北山溝里的小村子。小村子很破敗,像一隻灰撲撲的小獸趴在高大的土源下,只有幾叢棘枝上挑著幾片葉子,算是有一點綠色。在一孔破爛的窯洞門前,他們見到了那個男人。刑警隊長抓住他的手,他很不自然地掙脫了。只有當他聽說他們是從女兒單位來的領導,他那混濁的眼睛才亮了一下。
刑警隊長結結巴巴地說了笨妮的犧牲。
男人亮過的眼睛又混濁了。他沒說話,只是低著頭進了窯洞。片刻,拿著兩個粗碗出來了,一邊走一邊用他黑髒的手擦拭著。「喝水……」他說,聲音嘶啞。就在這一瞬間,李澗峰看到了他的手在顫抖。抖得厲害,以至於他們聽得見指甲在碗邊上碰出的細碎聲響。
「大叔,您別難過……」
「不難過……」男人蹲下,一副疲倦的樣子,「這個女子……笨啊。」
隊長說:「她不笨,她是太單純了。」
男人笑了一下:「啥單純,就是笨,書白念了。」他低下了頭,不說話了。李澗峰看見他的頭髮里點點白的東西。半晌,他抬起頭,看著他們說:「能補點錢吧?家裡還有個女子.讀書哩,難呢。」
李澗峰記得自己當時就差點哭出來。笨妮的犧牲是事故,是她自己的責任,評不了烈士,也就沒有撫恤金……刑警隊長二話不說,掏出錢包就放在了桌子上:「大叔,這是上級給的錢,別看少……是分批給。回去我們就給你寄來。以後年年寄……」刑警隊長硬咽的聲音變了調。李澗峰趕緊把自己的錢包也掏了出來。他知道錢並不多,他們回程的路費還在其中,可他只能這樣做了。
那男人看著兩隻舊錢包,半天沒說話,臉上是麻木和冷漠。刑警隊長嘆口氣,拉一把李澗峰,兩個人就那麼走了。
走回縣城的時候已是天黑以後。一路上,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現在,李澗峰在江洲市公安局信訪辦公室門前站著,愣愣地站著。看著瘦男人在哭喊,在掙扎,他知道, 自己是不能迴避的了。
他向那個男人走去。半蹲著的信訪辦主任先看見了他,像看見救命稻草一樣,掙脫男人的撕扯站起來。男人茫然地一愣,李澗峰伸手扶住了他。
「大哥,帶孩子回家吧。大嫂的事會有結果的。沒有,你找我。」
「找你?你是誰?你們在報上說那小子沒超速,沒喝酒,那我媳婦不是白死了?你們怎麼能昧著良心說話?」男人把報紙舉到李澗峰眼前,晃著,唾沫星子直飛到他臉上,帶著一股腥味。兩個孩子也衝上來抱住了李澗峰的大腿,鼻涕眼淚蹭了他一褲腿。
李澗峰眼角的餘光看見信訪辦主任幸災樂禍的神情了。他一咬牙,說:「我是公安局的發言人,我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保證是負責的。你愛人在這次事故里沒責任,撞人的肇事司機必須負全責,他會賠償……」
男人不哭了,愣著眼看他。好一陣,突然又「哇」地一聲哭起來,哭得驚天動地,哭得李澗峰頭昏腦漲。
當天傍晚,李澗峰就在晚報上看到了自己扶著男人的照片。照片噴著油墨的香味,配的標題是:《市公安局新聞發言人表示:撞人的必須負全責》。
看見報紙的時候李澗峰正坐在一間茶館裡。兩個漂亮女人,馬小凡和韓玲,坐在他對面,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輕輕的古箏曲在小房間裡飄浮著,空氣仿佛凝固了,好像有一種一動不動的煩躁隱藏在安寧後面。
「這是誰幹的?」李澗峰不滿地把報紙拍在茶几上,「我這個發言人簡直是沒法幹下去了!」「還不是怨你自己。」馬小凡說,「你跑到信訪接待室去幹嗎?別人躲還躲不及呢。」姑娘的大眼睛似怨似艾,水波晃得李澗峰心慌意亂。
韓玲不說話,只用手點點報紙的下角。李澗峰順著她的手指看,只見照片下邊還有一段報導。標題字號很小,一點不顯眼,但內容卻讓他坪然心跳: ( "70碼」是真話嗎?)
李澗峰想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此時此刻,他坐在兩個女人面前,仍然是一臉疲憊。在信訪室門前,那個男人和他糾纏了大半天,到現在為止,那張精瘦的臉還在他眼前晃啊晃,晃得他腦子「嗡嗡」響,晃得他恍然不知道那是笨妮的父親,還是死者家屬。他就被這樣的紛雜給攪得心神不寧,眼睛都是紅的。
「你上火了。」韓玲近來發福不少,當年英姿颯爽的小記者,現在正飛快地向大媽方向發展著。也許正因為如此,她的眉眼裡多了些慈祥,卻少了許多鋒利。她嗅著手裡的茶杯,不再提報紙的事,看著李澗峰有些憐愛地說:「快喝點普洱吧,真的敗火的。」
李澗峰哭笑不得,也沒心思和這兩位在這兒消磨時光。「姑奶奶們,找我什麼事?」他問,強打著精神喝口茶。那茶到了嘴裡,苦得像是藥湯子。
兩個女人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沒事,就是想讓你放鬆一下。」馬小凡到底年輕嘴快,又補一句:「看著你糊塗塗地待在風口浪尖上,不忍心啊。」
「等一等,」李澗峰沖兩個女人擺擺手,「我謝謝二位了。我也明白了,你們是要讓我知道一些事情,對吧?可是,我是真不想知道,我這個發言人就是個一般的處級幹部,我不想往上邊靠,也不想得什麼利益。我這樣的,知道越少越好。」
「可是事實上不可能。」韓玲說,「在其位謀其政,你看看這張報,你說你置身其外了嗎?」
李澗峰不語。他當然明白韓玲說的是對的,他剛才的話也不過就是發發牢騷而已。細想想,在內心深處,隱隱約約地,他確實渴望著一種寧靜的生活,可是,那可能嗎?
「我記得我說過一句話,說這人心裡吧,總得有一小片乾淨……」李澗峰說著,忽然就覺得心有點虛。太矯情了吧,讓人覺得我像個剛出校門的愣頭青似的。四十好幾了,怎麼假惺惺的。
韓玲和馬小凡都笑了。韓玲的笑是寬容,馬小凡的笑卻掩飾不住地帶出幾分嘲諷。
其實李澗峰也不是完全蒙在鼓裡的。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李澗峰當然也有著自己方方面面的消息渠道。他早就聽說了市里在策劃的打黑行動,聽說市委司馬書記這回是下了狠心的,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他也知道,所謂黑,必定是和公安局脫不得干係的。黑社會就是一張網,絲絲縷縷,似有似無,扯不清理還亂,可是,一定有一根主幹線聯結著公安局。對此,他有警惕,他知道這時候辦事要謹慎,要避風頭。可是.他也始終認為, 自己這個人辦事不偏不倚的,也不貪污受賄,愛打誰打誰,和自己有關係嗎?
而現在看來, 自己是幼稚了。而且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 自己已經被漸漸逼上了一條死路,越來越沒有迴旋餘地了。于斌交通肇事案只是冰山一角,不,連冰山一角都談不上,只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塊冰碴兒。這塊冰碴兒不偏不斜地,就撞在他李澗峰腦門上了。如果把以往的樁樁件件聯繫起來分析,他現在很可能就被放在公安局內部兩派的交鋒點上了,正像只皮球似地被踢來踢去。踢球的人都是有目的的,居心巨測,而只有可憐的球是專門用來吸引人目光的。大家都需要它在場子上蹦來跳去,被踢得傷痕累累。李澗峰愣住了,他愣呆呆地坐著,心裡七上八下地不是滋味。韓玲為他倒茶,他故作鎮靜地用手指叩叩桌子,笑道:「看出來了吧,我這個人啊,其實真的不適合官場。」
馬小凡說:「可是男人,總要有點上進心的。」李澗峰聽得不人耳,就說:「你個小丫頭,還知道男人的事兒?』』馬小凡就叫起來:「你要這麼泄氣.我可不跟你!」李澗峰火了.拍案而起:「誰讓你跟我了?我早和你說過的,我是一堆曬乾了的牛糞.插不了你這朵鮮花!」
馬小凡的臉騰地紅了,紅得像太陽下山時的火燒雲。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手邊的茶杯都碰翻了,茶水濺了她一身。她兩隻大眼睛瞪得溜圓,手卻不知往哪兒抓。她就那麼傻站著,慢慢地,眼淚盈滿了眼眶,終於流下來了。
韓玲擦著桌子,低聲埋怨李澗峰:「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太傷人心了啊。」
李澗峰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其實按他的脾氣,也從來說不出這樣嗆人的話。當初讓他當新聞發言人,據老丁主任說,他平時說話的分寸感也是局黨委挑中他的原因之一,老局長說:「這小子成,說話不出格兒,就是他吧。」可今天不知是怎麼了,他心裡的火實在壓不住,馬小凡的莽撞就更讓他煩躁。他愣了一會兒.別彆扭扭地伸手想拉馬小凡:「算了,別生氣,啊,我道歉……」可是,他的手被馬小凡狠狠地甩開了,姑娘看也不看他,轉身就衝出屋去。
李澗峰只好追。可馬小凡一出門就猛地站住了,李澗峰收腳不及,撞在了姑娘的後背上。他抬頭,才看見前妻王婉琴站在對面,還是那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馬小凡突然地昂起頭,伸手就挎住了李澗峰的胳膊.頭也靠在了他的肩上。李澗峰大驚.想掙脫,卻沒掙動。姑娘的淡香突然就鑽進了鼻孔,他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
王婉琴看在眼裡,輕輕一笑:「真巧,在這兒碰見你們了,看上去你們還真是一對兒才子佳人啊。」
馬小凡挑釁地揚著頭:「休閒一下嘆。李哥工作太累了,我不照顧他誰照顧?」
王婉琴深深地看了李澗峰一眼:「好啊,這種照顧人的事你小姑娘當然合適做。你們好好休閒吧,我不打擾。」說著,她還是那麼優雅地點點頭,轉身走了。馬小凡顯然被她的優雅激怒了,看著她的背影哼了一聲:「有什麼了不起!」說完,瞪李洞峰一眼,甩開他的胳膊也走了。
李澗峰氣得直瞪眼。馬小凡卻突然轉了回來,扔下一句話:「在這個亂鬨鬨的世界上我早混夠了,我就想要一堆干牛糞!」語氣里不知為什麼,有一種悲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