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09:02:09
作者: 張策
經紀公司的新聞發布會開得很短,短得不像個正式的會。不過說起來,他們除了宣布劉小梵挨了一刀之外也確實沒什麼可說的。從經紀公司本意講,他們恐怕更多的是想借這件事提前炒一下他們正在拍的這部戲。劉小梵在這部戲裡演一個沒爹沒媽、命運坎坷的苦孩子,他戲外挨的這一刀對宣傳這部戲還真有點錦上添花的意思。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不起眼的短暫的新聞發布會,卻因一個小意外而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並把江洲市公安局一下子給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李澗峰就更沒想到。如果想到了,他不會誤了這個會。事後,他為此懊惱不已。
經紀公司要開會,找到醫院借會議室,醫院保衛科科長有點警惕性,就把這事報了公安局。公安局主管醫院保衛工作的是治安支隊,治安支隊長大劉一面把情況報了局裡,一面就安排人去現場,說是看看,也有個監視的意圖,怕出事。被安排去的民警臨出門接了個電話,說孩子在託兒所發高燒,另一個老民警就自告奮勇地替他去了。
一個個人的偶然變故,就引發了一個公共的突發事件。
這主動赴會的老民警叫田昭昭,和李洞峰也是中學同學,是個頭腦有點簡單的傢伙。其實叫他老民警並不是指他的年齡,而是指他干到了今天仍然沒混上一官半職,還是民警。田昭昭至今未婚,也沒個結婚的意思,狂熱地喜歡收藏。
李澗峰是第二天早晨在報紙上看到老同學那張臉的。田昭昭上了報紙頭版,他那張不太清晰而且有點變形的照片配的大標題是:「劉小梵公司召開新聞發布會某公安民警粗暴干涉會議進行」。
李澗峰的汗立刻就下來了,干他這個工作,最怕的就是有關公安局的負面報導。
瀏覽報刊是李澗峰每天的第一件工作。他盯著這張報紙,心裡一個勁罵自己:昨天幹嗎不進去看一眼呢?疏忽啊!韓玲也真是個掃帚星,要不是她, 自己不會耽擱時間,也不會逃跑似地就離開了醫院。
他又把其他的報紙翻了一遍。除了《江洲日報》這樣的市委機關報,田昭昭都是頭版的新聞人物。根據報上所說,在那個新聞發布會開到一半的時候,田昭昭從記者席上站起來,要求會議立即停止。會議主持人不干, 田昭昭就衝上台去,和人家搶話筒。平日就總愛打「擦邊球」的《江洲市區報》在頭版用半個版發的大照片,就是田昭昭上台和人家搶話筒的一瞬。《江洲市區報》還用調侃的口氣說道:「不知道我們這位民警同志,是不是也是劉小梵的粉絲呢?不然,他不該這麼激動吧。」
笨蛋!田昭昭這個大笨蛋!李澗峰在心裡罵道。
他在心裡快速地把情況分析了一遍,立即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人把報紙給老丁主任送去。內勤小趙問他丁主任要問起來怎麼說,他就瞪眼道:「這你也用問?就說我去處置了,有什麼事打電話。」
匆匆忙忙下樓,在發動車的時候他給王婉琴撥了個電話。
王婉琴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李澗峰感覺她一直在等他的電話。
「昨天怎麼回事?你在場啊。」李澗峰直奔主題。
「我在場有用嗎?你不是不了解田昭昭。再說,你也該在場的。你是不是不想見我?」
李澗峰的火一下子又躥上來了,他咬咬牙,儘量和緩地說:「不管怎麼說,你應該攔他一下。現在這樣的後果你高興?」
王婉琴沒說話。半晌,一聲不吭地把電話掛斷了。
李澗峰恨恨地把手機扔到座位上,一腳把油門踩到底。警車「呼」地衝出去,箭頭似地射向大街,鑽進街上的車流。
不知為什麼,李澗峰急切地想見田昭昭。其實這會兒他應該在老丁主任那兒,甚至在老局長那兒,他們應該研究出一個對策,來應對這個突然被動了的局面。他李澗峰還應該做好挨罵的準備,不能不挨罵,應該挨罵,要是他參加了那個破會,就什麼事都不會有了……
在公安局管新聞宣傳,神經得永遠緊繃著,不能有半點鬆懈啊。他痛心疾首地想。
可是,他此時此刻就想看看倒霉的田昭昭。他們是同學,他們是戰友,儘管他們平時並沒有太多的來往,都忙,田昭昭更是在當著官兒的老同學面前總有點自慚形穢。但是,這會兒,李澗峰突然感到,他其實一直惦念著他這個不大著調的老同學。
田昭昭正坐在治安支隊的禁閉室里,玩著一串小玉石頭。看見李澗峰進來,他苦笑著說:「你倒真快,我剛被關進來,你就到了。」
李澗峰一屁股坐在田昭昭對面,說:「還有心玩石頭呢,你這個沒心沒肺的。」
「哎,這可不是一般的石頭,這是漢玉,從墓里挖出來的,這是目―」
「行啦行啦,閉嘴吧!你不想想你惹了多大的事啊,現在,你是明星了!」李澗峰說著,把一張《江洲市區報》拍到田昭昭面前,「看看你自己的尊容。」
田昭昭看著,臉有點沉了。半天,他問李澗峰:「不會開除我吧?」
「你昨天怎麼不想這個問題呢?昭昭啊,你不是小孩兒了,當了這麼多年民警,你總該知道什麼該幹什麼不該干吧?」
田昭昭不吭聲,凝神想著什麼,好半天,他說:「只要不開除我,給啥處分都行。你在局長那兒有面子,幫我說說吧。」
李澗峰哭笑不得,說:「說什麼說啊?你呀,一下子把整個江洲市公安局給擺到桌子面上了。」
田昭昭跳起來:「誰讓那個胖娘兒們說公安局不好的?明明是個小案子,非要往大了說,非要把矛頭指向咱們公安局,我受不了了!」
他把報紙摸成一團,憤怒地扔向牆角,然後開始在屋子裡轉圈子,一邊轉一邊指手畫腳地給李澗峰講當時的情況。據他說,他開始只覺得這會好玩兒,因為他頭一回見到這麼多娛記。其中有個女孩子他在電視上見過,是個什麼影視欄目的主持人。他常看那個影視欄目,就是為了看這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笑起來特好看。他本來是想等會散了之後去找這女孩子簽名的,可是沒想到……「那個公司的胖娘兒們在台上一個勁兒說咱們這兒治安不好,說光天化日之下搶劫,竟然還就敢把人給扎了,還是扎的一個人人喜愛的電影明星!說當地公安局幹什麼去了?我聽了半天,真忍不住了,就站起來說,劉小梵不是被搶劫,他幹嗎去了他自己知道,他也不是白天被扎的,是晚上,是夜裡。胖娘兒們一聽就急了,說晚上也不能就被白扎呀,我就和她吵起來了。」
「你就上去搶人家話筒?」
「我說這是個案,是突發事件,她不能僅憑這一件事就說我們這兒治安不好。我告訴她,我尤其不允許她說公安局工作不力,她哪知道我們弟兄們每天是怎麼工作的……」
田昭昭不說了,他沮喪地坐到椅子上,雙手插到他那亂蓬蓬的頭髮里,使勁地抓著。在從窗外泄進的陽光里,他的頭皮屑紛紛揚揚的,落到他的衣襟上。沒穿警服的他,此刻一點也不像個民警,完全就是個有點委頓又有點狠瑣的小男人。
李澗峰看著他,心裡滿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兩個人都不說話。是個好天氣,陽光很充足,屋子裡就很亮,可兩個人的心情都是暗淡的,暗淡得像是黃梅天的淫雨。
半晌,李澗峰打破沉默,換個話題說:「昭昭,最近又見女朋友了嗎?有沒有合適的?」
田昭昭抬頭看看他:「找什么女朋友,不找了,沒意思。你和王婉琴算是一對兒恩愛夫妻吧?又怎麼樣呢?昨天我看見她了,她可是站在公安局的對立面上了啊。」
「別提她。再說,我們是我們,你是你。你還得找。」
「唉!」田昭昭搖搖手裡的玉石,低聲說:「要是離開了公安局,我就專門去干收藏。每天泡古玩市場,買進賣出,也挺有意思。不過―」李澗峰看見他扭過去的臉上有亮的東西閃了一下。
「昭昭!」
「我不是個好警察,可是,我幹了這麼多年了,磕磕碰碰的,我挺愛幹這一行的。我捨不得脫這身衣服……每天,哪怕就是讓我給大家打打水,掃掃地,也行,只要在這兒,在穿警服的這群人里,就行了,就踏實了。我田昭昭說起來真的沒什麼本領,在今天這個社會,我就算個失敗者。大浪淘沙呀,也許我真該被淘下去了……其實,想想也真是,昨天我廢什麼話呀,我插什麼嘴呀,我不吭聲不就完了嗎?可我就是聽不下去……我惹大事了,我把自己害了……」
田昭昭說不下去了,他捂住自己的臉,沒有聲音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