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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00:43 作者: 張成功

  夜幕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了。

  劉振漢在燈光下擺弄著剛從商店裡買來的懷爐,亮亮趴在旁邊好奇地看著。慘白的日光燈照著王麗敏更加慘白的臉,發青的眼瞼裹著凝滯不動充滿血絲的瞳孔。一天之間,她便顯得僬悴不堪了,無時無刻不在心驚肉跳地擔心著,惟恐突然有人來把丈夫抓走。她呆呆地坐著,不時發出沉重的嘆息聲。

  「咚!咚!」有人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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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麗敏打了個寒噤,霍地站了起來,聲音哆嗦著問:「誰……誰呀?」

  「是我!」

  屋內的空氣驟然凝固。劉振漢和王麗敏都聽出了這熟悉的聲音。王麗敏不安而又激動地看著劉振漢。

  「他來幹什麼?就說我不在!」劉振漢低聲說罷,拉著亮亮進了臥室。

  王麗敏有些失望地愣怔了片刻,無奈地開了門。

  聶明宇一進門就急切地問:「麗敏,振漢呢?」

  王麗敏瞥了一眼臥室的門,然後垂下眼皮,答道:「他……不在……」

  聶明宇似乎從王麗敏的神態里察覺出了什麼,看了看臥室,提高聲音道:「那我就等著他!」然後往沙發上一坐。

  過了一會兒,劉振漢似乎意識到如果他不出來,聶明宇就會這麼一直等下去。於是,猛地拉開了臥室的門。

  聶明宇站起來:「你的味道我十里外就能聞到,還給我唱空城計!」

  劉振漢眼皮耷拉著,淡淡地問:「聶董事長找我有什麼事?」

  聶明宇看看王麗敏,笑笑說:「怎麼?非要有事才能來?」

  「沒事你就請便,我們要休息了!」劉振漢下逐客令。

  「咱們談談不行嗎?」

  「還有什麼好談的?」

  王麗敏一會看看劉振漢,一會又看看聶明宇,滿臉的尷尬,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振漢,我知道你……不舒服。咱們出去喝兩杯吧!」

  「聶明宇,說白了,我現在和你之間,已沒有任何東西可談。你走吧!」劉振漢說罷,轉身走進臥室,「哐」地關上了門。

  王麗敏眼帘低垂,輕聲道:「明宇,實在對不起。他剛剛被停職,心情不好。」

  「這跟你沒關係。」聶明宇怔怔地注視著臥室的門,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接著說道:「麗敏,我們之間的事,你不要往心裡去。看得出,你的心理負擔太重了,不要把問題想得太嚴重。你放心,我會把這件事處理好!」

  王麗敏幽幽地說:「他的脾氣這麼倔,能有啥辦法呀?」

  聶明宇用力搓著手:「你告訴振漢,我不會放棄他這個兄弟!」說罷轉身走向門外。

  王麗敏送走聶明宇,關上門,進了臥室。

  劉振漢摟著亮亮坐在床邊,正一口接著一口地抽菸。

  「振漢,看明宇的樣子並沒有什麼惡意,你不該這樣對待人家。」王麗敏有些生氣地責怪劉振漢。

  「他現在來找我幹什麼,你心裡還不清楚?」劉振漢狠狠抽了口煙,「安慰?勸降?除此之外,還能會有什麼?我劉振漢還沒軟弱到那種程度!我是什麼樣的人,他聶明宇應該清楚!」

  王麗敏被煙嗆得劇烈咳嗽著。她捂著胸口緩著氣:「不論怎麼說,他也是誠心來跟你和解的,你跟他談談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劉振漢連忙把煙掐滅,輕輕給王麗敏捶著背:「我現在跟他是警察和強盜的關係,沒有調和的餘地。他不認罪服法,我不可能放過他!」

  王麗敏撇撇嘴:「你就是撞倒南牆也不回頭。現在都頭破血流了,還嘴硬。剛才明宇說了,他不會放棄你們兄弟的情誼……」

  劉振漢沒有接話,不由自主地又點上了煙,默默地抽起來。

  窗外傳來隆隆的雷聲,接著黑沉沉的夜空便如裂開般亮起刺眼的弧光。王麗敏領著亮亮去寫作業,然後到陽台收取晾曬的衣物。

  劉振漢凝視著窗外不時亮起的閃電,心中同樣也是電閃雷鳴,無法平靜。聶明宇找上門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管他是什麼目的,但正如王麗敏說的那樣,是要和他講和。他能來,就說明他沒有恩斷義絕,不願意讓他走上絕路。這種濃濃的生死之情是無法輕易就能化解的。想到這些,他心底的感動便悄悄涌動起來了:我這樣是不是太絕情了點?

  這時,王麗敏突然抱著一摞衣服衝進了臥室,指著窗外急促地說:「振漢,明宇他沒有走,你看——」

  劉振漢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聶明宇正在樓下昏黃的路燈旁徘徊。他心頭一震,身子晃了晃,跌坐在床邊。

  「外面快要下雨了,你去把他喊進來吧?」王麗敏推了推劉振漢。

  「不去!」劉振漢臉緊繃著,「下雨了他自己會走的!」

  王麗敏又推了他幾下,見他毫無反應,氣得把衣服扔到床上,不時焦急地看著窗外。

  雨噼里啪啦地下了,接著越下越大,不一會便傳來了「嘩嘩」的水聲。

  「振漢,他沒有走,還在那兒!」王麗敏的聲音像快要繃斷的琴弦,尖細顫抖。

  劉振漢抬起身望著在雨中躑躅的聶明宇,呼吸也不由得粗重起來。窗玻璃上的雨柱如蚯蚓般緩緩爬動。他的心上也像有蟲子在蠕動。

  「振漢——」王麗敏幾乎是聲嘶力竭了。

  劉振漢又看了一眼窗外:「你給他送把傘去吧。」

  「要去你去,為什麼非要我去?」王麗敏賭氣地倚坐在床頭。

  「不去就算了,看他還能淋多久?」劉振漢說著,拿起床頭柜上的一本書翻看起來。

  過了一會兒,王麗敏便沉不住氣了,一翻身從床上跳下來,邊拿雨傘邊嘟噥:「你這個鐵石心腸的劉振漢,我算是對你沒轍了……」

  她拿著雨傘正要往外走,傳來了敲門聲。她三步並作兩步,匆匆去開門。

  客廳里傳來聶明宇的噴嚏聲。劉振漢眼睛看著書,耳朵卻傾聽著客廳里的每一絲響動。

  王麗敏說:「明宇,你身上全濕了,我找件衣服你換換。」

  聶明宇低沉沙啞的聲音:「不用了,我來只是想再看看亮亮。麗敏,你知道,我沒有孩子,一直把亮亮當作我的兒子,也許以後我不能再來了,我看一眼就走。」

  劉振漢眼裡的淚水唰地流了出來。他丟掉手裡的書,使勁揉揉眼,從臥室走出,對聶明宇道:「有什麼話我們出去說,亮亮他要寫作業。走吧!」

  正在流眼淚的王麗敏破涕為笑,忙把雨傘塞進劉振漢手裡,邊把他們往外推邊說:「好好,到外面也一樣,你們哥倆兒敞開心談!」

  聶明宇如釋重負地看了看王麗敏,被雨水泡得蒼白泛青的臉上終於露出幾絲笑意,跟著劉振漢向門外走去。

  雨,漸漸小了些兒,巷子裡行人寥寥。

  劉振漢和聶明宇並肩走在積著淺水的水泥道上,腳下發出「叭嗒叭嗒」的聲音。兩人就這麼默默地走著,誰也沒有開口。

  劉振漢停住腳,從口袋裡摸出香菸,點上火。

  「也給我一支吧。」聶明宇輕聲說。

  劉振漢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遞給他,摁亮火機給他點上。他觸到了聶明宇的手,冰涼冰涼。鼻子不由一酸,道:「明宇,你這是何苦呢?還是回去吧,別受了涼。」

  聶明宇弓著腰劇烈地咳嗽一陣後,氣喘吁吁地直起了身子。他捋了捋濕淋淋的頭髮:「我哪兒也不去。咱們能靠得這麼緊走走不容易。我這身體無所謂,早點結束早點清淨,就這麼活著還不如一了百了!」

  劉振漢心裡一陣酸楚。這些天來,生與死,榮與辱,親情和道義,權力和法律——這些無法調和的矛盾一直在纏繞著他。有時他也感到心灰意冷,企望得到徹底解脫。可反過來想想,這人世間只要有貪慾這東西,就會有卑鄙有不平有邪惡,屈服和逃避只能讓世界變得更糟糕。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樣了解聶明宇。他之所以步入歧途,原因並不難推測出。他向來爭強好勝,不願意居於人下,同時又不想依靠父親的權勢謀求事業的發展,便以經商辦公司為途徑實現自己的宏圖大業;商場上的殘酷競爭是可想而知的,為了立於不敗之地,獲取更大的利潤,他便滑入了走私的泥淖,而且一旦陷進去,就很難再拔出來,於是就有了這之後的一樁樁血案……

  「把你的外衣脫掉!」劉振漢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聶明宇正在琢磨著如何說服劉振漢,被他的斷喝嚇了一跳,愣了愣,問:「幹什麼?」

  劉振漢邊解衣扣邊說:「出門時為你多穿了一件。」說著,把脫下的外套披到他身上。

  聶明宇暗淡的目光頓時有了些神采,變得明亮和溫柔起來,發青的嘴唇也漸漸有了血色。逝去的往事便無法抑制地一件件涌到了他眼前。他看了看劉振漢,眼角微微發燙,低聲說:「振漢,你……咱們都退一步,不還是好兄弟嗎?幹嗎要把這個家拆散呢?」

  劉振漢望著前方雨夜的深處,聲音淡淡地說:「你想讓我怎麼退?我是警察。」

  「你可以不過問這個案子。張峰死了,不管他罪有應得也好死有餘辜也好,活著的人難道還要繼續為此付出代價嗎?他的死應該是有價值的,應該替大家有個了結。」

  劉振漢凝視著他,語氣冷颼颼的:「我承認你一直都比我有智慧,但你將來會明白,你不該向法律挑戰。也許我會敗在你手裡,可正義和人心是不容褻瀆的,你最終的結局肯定比我慘!」

  聶明宇被噎得直喘粗氣,剛剛有些好轉的情緒頓時無影無蹤。他一時啞口無言。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歇,霧蒙蒙的水汽使深夜中的城市顯得更加迷茫。兩人又不再說話了,默默地走著。聶明宇在思考著究竟怎麼講才能讓劉振漢接受。他深知這位兄弟倔犟的性格,要讓他放棄認準的東西,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終於開口了:「振漢,我今天來找你,的確是想開誠布公地跟你好好談談。」他瞅瞅劉振漢,見他有聽的興趣,於是接著說:「事情發展成這個樣子,是很讓人遺憾的,也是我最擔心最怕看到的,無論如何不能再發展下去了。不然的話,我也無顏面對麗敏、亮亮,還有鄉下的老娘……」他說著,顯出很傷感的神情。

  「那你說該怎麼辦?」劉振漢盯著他問。

  「是不是雙方都作出些讓步,別弄得反目為仇虎視眈眈。」

  「怎麼個讓步法?」

  「你別再盯住這個案子不放,讓其他人去辦。我讓老爺子做工作不再査刑訊逼供的事,大家言歸於好。」

  「你這些話好像重複了吧?我記得已經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你是不是再慎重考慮考慮?」

  「不必!」劉振漢斬釘截鐵,「我劉振漢做不出這樣的事!因為我的血還沒有你這麼冷,心還沒有你這麼黑!」

  聶明宇笑了。但他的笑容轉瞬即逝。突然腳步踉蹌,渾身顫抖起來。他抓住劉振漢的胳膊慢慢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來。

  劉振漢大吃一驚:「你怎麼了?」

  聶明宇很痛苦地抬起煞白煞白的臉,喘息著說:「還是槍傷……一下雨就痛得要命。沒關係,等等就好了……等等就好了……」

  劉振漢的心裡驟然掠過一陣急風暴雨,渾身一陣戰慄。他一把抱住聶明宇的肩膀:「走,我送你去醫院!」

  聶明宇推開劉振漢:「沒用的,那幫廢物査不出什麼來!」他慢慢站起來,手緊緊捂著腹部,「好多了。振漢,要不我辭去集團的職務,出國,你看可以嗎?」

  劉振漢心如刀絞。他知道,孤傲自負的聶明宇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是相當不易了。可他作下的罪孽又根本無法饒恕。他無法回答他提出的問題。

  聶明宇期待的目光漸漸暗淡下去,喃喃道:「也許我根本就不該來找你。但有你這把傘和這件衣服,我也就知足了……」

  劉振漢默然無語。兩人慢慢地走著。天上又飄起了濛濛細雨。這條短短的巷子,他們已經來回走了無數次。細細的雨絲在迷茫的夜空織著一張無際的網,他們像兩條小魚艱難地緩緩游弋著。

  劉振漢腳步遲滯,思緒如麻:以後也許就形同路人,真的兵戎相見了。倘若沒有這件事情發生,面前的世界將會是另外一個樣子:明亮的天空,燦爛的笑容,純潔的友誼,融融的親情。然而,這些剎那間便在眼前消失了。更可怕的是,不知明天等待他們的又將會是什麼。也許是他身陷囹圄,受盡磨難;也許是聶家身敗名裂,遭到世人的唾罵。任何一種結局對於他來說都並不美妙,留下的只能是滿身心的傷痕和不可彌補的抱憾和痛苦……

  聶明宇踉踉蹌蹌,心情也越來越沉重。劉振漢的態度使他意識到希望的渺茫。這之後將隨之而來的可怕場景便在他眼前閃現出來。在戒備森嚴的鐵柵欄里不是劉振漢就是他聶明宇,甚至還可能有他的老父親。蕾蕾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你不該做生意……」其實,妹妹的話只說對了一部分,他最清楚自己之所以墮入深淵的根本原因。直到現在,他也毫不動搖地認為,這個世界已變得越來越醜陋,人越來越殘忍自私,說到底,就是弱肉強食,就是物慾橫流,就是爾虞我詐。他絲毫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更不會乞求誰的寬恕。他只能,也必須一條黑道走到底,一直邁進萬劫不復的地獄之門……

  雨無聲無息地飄灑著,夜風無聲無息地吹拂著,昏黃的路燈把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他們的腳步越來越重、越來越慢……他們心中都很清楚,他們無論怎麼努力也走不出這死一般沉寂的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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