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4 08:35:54
作者: 楊東明
宋家寶說是下午去上班,其實去了韋怡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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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怡美的女兒下午不上課,韋怡美說,蓓蓓,叫叔叔好。蓓蓓向宋家寶點點頭;小辮子擺擺地說一句,叔叔好。韋怡美又說,蓓蓓,去客廳練琴去。蓓蓓聽話地轉過身,去了客廳。
韋怡美把臥室的門關上了。鋼琴叮叮咚咚,時斷時續的聲響就顯得遙遠而清冷,猶如孤寂的山谷里時常被阻斷跌落的小溪。
韋怡美把身子緊緊靠過來,家寶避了避說,你女兒在家,你幹嗎還讓我來。
韋怡美哀怨地望著他說,這得問你,是你再不讓我到你家去嘛。
宋家寶嘆了口氣。我那口子注意上BP機了,沒事兒別老呼我。
韋怡美說,人家還不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宋家寶說,還是小心些好。
女人溫存地貼著宋家寶的背說,要不就破一回例,再去一次你們家。宋家寶苦笑著說,得了,今天下午她在家避難吶。女人問,避什麼難呢?宋家寶就把孟嫻台里的事兒講給女人聽,還講了孟嫻可能傍上個大款。
女人忽然直起身,你說的是康特爾公司麼?宋家寶點點頭。女人不禁開心地笑起來。宋家寶奇怪地問,你笑什麼?女人就說,你老婆上當了,「康特爾」其實是楚楓投錢開的公司,那個徐雅麗是他弟媳婦!
宋家寶說,真的,你怎麼知道的?
女人頓了頓說,我的最好的一個女朋友和楚楓關係不一般,我還能不知道他那點兒事?
宋家寶沒吱聲。女人用指頭點著他的額頭說,我講的這些,你可別告訴你老婆啊。宋家寶就說,看你說的,我告訴她幹什麼。
這時的孟嫻,正呆在家裡看《廊橋遺夢》。她眼睛盯著書頁,腦袋裡卻是一片空白。明知道電話讓家寶做了手腳,再不會響,卻仍舊擔心隨時會有鈴聲叫。苦苦熬過了一下午,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了,孟嫻長舒一口氣,放下書本,打算進廚房做飯吃。門鈴聲忽然響起來,是穆主任的嗓音在喊,小孟,開門,開門吶一孟嫻想想,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於是應了一聲,過去開了門。穆主任一進來就問,小孟,怎麼你家的電話老也打不通?孟嫻故意拿起電話來,驚奇地說,哎呀,一點兒聲也沒有,又出毛病了。穆主任說,海文哲也真不像話,連個影兒也逮不著。孟嫻裝著懵懂的樣子問,主任急著找他幹什麼?穆主任哼了一聲,幹什麼,今天下午中級法院的院長到台里找了林台長,說你們那個片子的事兒。林台長讓找你們倆去,和他一起商量拿出個意見來。他現在還在台里等著呢。
孟嫻聽了,心裡暗暗佩服「海蜇」,真是什麼情況都讓他想到了。孟嫻做出個發愁的樣子對穆主任說,真糟糕,我也不清楚他到哪兒去了。穆劍白道,好不容易才打聽出他家在哪兒住,你和我一起找到他,然後再折到台里吧。
孟嫻和穆劍白坐上車,七拐八彎地進了鄭王街。這裡是回民區,各式各樣的平房和小樓夾雜而陳,在擁擠中帶出一種特有的親密。「海蜇」家的小樓是在三間舊平房上接蓋的,底座的陳舊和接層的簡陋使它在周邊的建築群里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孟嫻只聽說過「海黃」家有房產所以沒能分上單位的住房,沒想到那房產竟如此寒酸。
開門的是他的妻子,院兒里放著一個升了爐火的手推車,車上裝了各式各樣的沙鍋菜。弄清了是台里來的人,那女人趕忙把客人請進屋。孟嫻一進去,就見一個髒兮兮的白髮老太癱在輪椅上看電視,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圍著兩個客人啊啊啊地不知在說些啥。女人很歉然地解釋,婆婆癱了七、八年,女兒小時高燒落下後遺症,家裡真髒得很。穆劍白嗯嗯啊啊的,不願伸手去碰面前的那杯水。孟嫻則暗暗吃驚,無法把「海蜇」筆挺的白西裝瀟灑的花領帶和眼前的一切聯繫起來。
女人說,他們廠效益不好,晚上還得去夜市賣沙鍋菜,不曉得領導來有啥事。穆劍白說,也沒啥,就是急著要找他,晚上可能要加班。女人說,他吃了飯剛走,說是要去找省高級法院的什麼人。穆劍白騰地站起來說,哦,是這樣。你告訴他,不管什麼時候回來,馬上到台里去。
坐到車上,穆劍白把心底抑不住的氣打出一串哈哈來,找高法去了?哈哈哈,小海這個人,真能做得出來。
孟嫻從來沒見過穆劍白這種笑,悶住頭再也不說話。
孟嫻和穆主任回到台里,才知道林台長等得不耐煩已經先走了。穆劍白用指關節篤篤地敲著桌子,等,等!我們在這兒等,看海文哲什麼時候來!
孟嫻陪著穆劍白看完晚新聞,還不見「海蜇」的影子,穆劍白才長嘆一聲道,小孟,咱們回去休息吧,看我明天怎麼批評他。
孟嫻回到家,已經是十點半鐘,宋家寶忙招呼著給她熱飯吃。孟嫻訴苦似的把一天的經歷向丈夫倒了又倒。
宋家寶看著妻子精疲力竭的模樣,一種憐意湧上來,忍不住脫口說,孟嫻,你上當了。
孟嫻問,上什麼當?
宋家寶就把康特爾公司的徐雅琴是楚楓的弟媳婦那些瓜瓜藤藤的都講了一遍。
孟嫻驚訝地問,真的,你從哪兒聽說的?
宋家寶諱莫如深地眨眨眼,你相信就是了,是一位朋友告訴我的。
聽到這兒,孟嫻覺得渾身發軟,歪在椅子上竟拿不起筷子來。
這時候,宋家寶腰間的BP機偏又「嗶嗶」地叫,宋家寶低頭瞧瞧機子,再抬頭看看孟嫻,自問自答地說,又是那事兒,不用回了。孟嫻怔怔地盯了家寶一眼,忽覺支持不住,便轉身回了臥室。那一晚,孟嫻身心交癢地躺在床上,朦朧中,她覺得周圍真實的世界都成了舞台上的布景,台頂那些光明的投射燈照出的,也只是一片發亮的虛妄罷了……
十早晨上班在台里見到「海蜇」,孟嫻第一句話就是,昨天穆主任找了你一晚上。你等著挨熊吧。
「海蜇」拉拉白西裝整整花領帶說,熊誰呀?我已經見過穆主任了。其實,昨天下午我就知道市中法來人了。那又怎麼樣,省高法今天召集區法院、市中法和當事各方開協調會,請林台長、穆主任和咱們兩個都參加。咱這個片子呀,播定了。
孟嫻又吃了一驚,她笑笑說,在你這兒真是什麼奇蹟都會發生。你行啊,怪不得人家都說你路子野。
「海蜇」自得地抿抿頭髮說,路子不野,就是人野了點兒。說完,掏出張條子遞給孟嫻說,給,這是你要找的那個電話戶主的家。別食言,找個時間請你大哥吃飯啊。說完,便忙顛顛地準備攝像機去了。
孟嫻打開紙條看,上面寫著,5334222,濱湖路五號樓附九號。一看到那個號碼,孟嫻眼前就現出BP機那個鬼火似的液晶顯示屏,筆記本里夾的那幾根頭髮也芒刺般地撩得她渾身發燥。她使勁兒咬咬嘴唇,把那紙條小心地放在了錢夾里。
孟嫻參加了一整天高法組織的協調會,最終的意見,自然是以區法院的原判為準,不允許以破產為名行逃債之實。結束的時候,林台長和穆主任都握著高法負責人的手,感謝他們開了一堂生動的法律課,並且表示這個焦點節目一定要儘快播出,它在當前經濟改革出現的新問題中,很有典型意義。
吃晚飯的時候,孟嫻再把今天的事講給宋家寶聽,家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放下飯碗,家寶就說道,今天是周末,幾個生意上的朋友請我打麻將,我走了啊。孟嫻收拾完屋子,坐著看電視,就想起了那張寫著電話號碼和地址的條子。於是,下樓推車,直往濱湖路去了。
孟嫻心事重重,她沒有留意到一輛黑色的卡迪拉克從她身邊開了過去。卡迪拉克車速很快,楚楓一邊開著車,一邊和女兒說著話。女兒說,爸爸,南韓燒烤不怎麼樣。楚楓就笑,下個周末爸爸接你去吃旁邊那家潮州館。女兒晃晃小辯說,要是挨著排下去,一年就可以把這條街嘗個遍了吧?楚楓愛撫地摸摸女兒的小辮,一年嘗不完,就兩年嘛。
卡迪拉克開到一幢樓前,停穩了,女兒拉著爸爸從車裡出來,往樓上走。上到五樓,女兒拍拍門,用清亮的嗓音喊著,媽媽,開門吶。
開門的是韋怡美,楚楓和女兒進了客廳,宋家寶有些不太自在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楚楓擺擺手道,坐,坐,別客氣。女兒則說,媽,宋叔叔,我去裡屋做作業了。女兒一走,楚楓就對韋怡美說,這位是你的男朋友吧,你也不給我介紹介紹。韋怡美斜著眼挑了挑眉說,是男朋友,也是我生意上的幫手,他姓宋。楚楓就很大度地把手伸過去,宋先生,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我和韋怡美雖然分手了,但是這一攤兒我總也放心不下。韋怡美是個好女人,本事也大。主要是蓓蓓,我每個星期只有周末陪她吃一頓飯,這個孩子以後還要你多費心。
宋家寶連連點頭,不知說什麼好。
就在這時,門鈴又響了。開開門,站在那兒的是孟嫻。
孟嫻剛說了個,請問——楚楓就迎過去驚奇地嚷了句,咦,孟嫻,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孟嫻說,有人給我個地址,讓我來找個人。楚執就說,進來,快進來呀。
孟嫻一邊隨他往裡走,一邊問,你怎麼在這兒。楚梘說,這是我前妻的家,我來送女兒。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前妻,這是她的男朋友。這位嘛,你們還看不出來?她是咱們省電視台的女主持。
宋家寶的臉紅得很可觀,孟嫻忍了又忍,眼淚總算沒掉下來。她把手裡的紙條拿在眼前看看說,對不起,我找錯地方了,這不是六樓吧?
楚楓大笑,我說播音員,你少上了一層樓呀。
孟嫻道聲歉,轉身就走。楚楓說,走,走,我也該走了,咱們一起走。
出了門,孟嫻就要下樓梯。楚執說,不對呀,你不是上六樓嗎?孟嫻說,不去了,我想回家。
楚楓說,那正好,把你的自行車放到我的後車箱裡吧,我送你,還想和你說說話。
孟嫻道,也好,有些事我也想和你談談。
在蒼茫的暮色里,卡迪拉克上了路。楚楓開著車,孟嫻坐在他右邊的座位上。CD唱盤打開了,整個空間裡塞滿了滾來滾去的音樂聲,楚諷那寬大的身板仿佛和樂聲一起擠壓而來,孟嫻不由自主地縮緊身子,恍惚中,她覺得自己就像那蛇麻花一樣在枯乾、壓縮,成了給別人添加苦爽韻趣的調味品。
她望了望前方的燈光,忽然坐直了說,楚總,我想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不用再拐彎抹角打聽了,假破產真逃債》已經最後審定,很快就要播出。
楚執沒有說話,卡迪拉克若無其事地平穩而行。
孟嫻望望楚梘不動聲色的側影,帶著報復的快意繼續說道,還有,我已經知道了,康特爾電器其實是你和你弟弟開的公司。
楚楓偏過頭,用他那種獨特的重金屬音發問,你還知道些什麼?
孟嫻咄咄逼人地回道,這還不夠麼?你應該去看看,那些殘疾工人是怎麼生活的。
楚楓平靜地說,你要我怎麼樣,在「紅星」廠我投人了八百萬,現在泥巴還陷在我的下巴頦這兒。別天真了,孟嫻,你以為你們是什麼?你覺得你們所向無敵麼?你們不過是些木偶吧,有東西在後面提一提,你們就動一動。我也是木偶,大家都一樣,整個社會就是一台用金錢來提吊的木偶戲。
孟嫻說,沒想到,你除了是個自然科學家外,還是個社會學家。
楚楓笑一笑說,你知道「康特爾」是怎麼回事也好,請你轉告海文哲,《假破產真逃債》不能播,我知道,他會有辦法。
孟嫻眯起眼問,如果播了呢?
楚楓說,我還應該告訴你,我是個法學家。國家關於懲治貪污賄賂罪的補充規定》中有明確的條文,受賄二千元以上就可以立案了。據我所知,在拍郵局那個片子時,海文哲從「天下」拿走了五千元。
孟嫻回道,我也知道點兒法律,好像行賄與受賄是同罪吧?
楚執說,那筆錢是我的財務部經理經手的,我事後才知道。
孟嫻忽然覺得車裡悶得透不過氣,她敲敲車門說,請停車,我要下去了。
楚梘仍舊彬彬有禮地說,不讓我把你送到家麼?
謝謝了,我還要在這兒看一位朋友。
卡迪拉克在路邊停下,孟嫻走下來時,車裡正好又傳出那首美國鄉村曲,《鄉路送我回家》。歌手那嗓門,沙啞又蒼涼。
孟嫻怔怔地在燈光流轉的馬路上站著,一時竟不知該往哪裡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想到,還是應該趕快給「海蜇」打個電話。
路過的小飯鋪掛了塊「公用電話」的牌子,孟嫻推門進去,張望著找話機。忽然間,她愣住了。櫃檯上的黑白小電視,嗡嗡嗡地響,播的正是那個《假破產真逃債k屏幕里拿話筒的女主持,分明是她,卻又恍恍惚惚地不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