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08:35:44
作者: 楊東明
法靈律師事務所坐落在綠樹掩映的市區主幹道解放路上,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子,望上去不起眼,裝修得卻像個時裝屋。
韓律師人很精緻,精緻的西裝和眼鏡,精緻的名片上還印著他是政法學院的講師。韓律師給孟嫻講案情的時候,孟嫻一直沒能聽進去。早上收拾床的時候,孟嫻在枕頭上發現了幾根柔軟的近乎棕色的長頭髮,孟嫻眼前就轟地一下,浮現出一個皮膚白得近乎乳酪的女人的臉。那種皮膚太白的女人頭髮就發黃……孟嫻一邊恨恨地想,一邊像保存蝴蝶標本似的,把那幾根頭髮夾進了筆記本里。孟嫻沒有聲張,獵手逮狐狸總是悄悄接近目標的。
喂,阿嫻,韓律師講的,你聽懂了沒有?
啊,什,什麼呀……孟嫻愣著神。
哎喲,「海蜇」不耐煩地在一旁說,你還沒聽明白?金元電烤箱廠破產了。
孟嫻說,我知道,不就是那個廠經營不善,所以辦不下去了麼?「海蜇」說,你還不懂,它欠了福民鐵器廠二十多萬塊錢,電烤箱其實銷路還可以。
孟嫻說,我怎麼不懂,北城區法院不是判金元廠應該還債麼。「海蜇」急得拍了一下大腿,你真木,市中級法院又宣布金元廠破產了,破產後的金元廠又被康特爾電器公司兼併了,你說福民鐵器廠去哪兒討回那二十萬塊錢!
噢——,孟嫻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韓律師笑了,其實就是這麼回事,金元電烤箱廠本來就是康特爾公司的下屬廠,金元欠了人家的錢,一宣布破產,就把這錢賴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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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蜇」啐一口道,你說說,這多惡劣。
韓律師幹練地合上卷宗道,這是假破產,真逃債。我們要和市中法打官司,所以想藉助新聞界。你們的勞務費,按債款標的百分之三付給,一共六千元。
出了法靈律師事務所,還沒有上車,「海蜇」就把孟嫻拉到了路邊的法國梧桐樹下。
阿嫻,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這六千塊錢勞務費韓律師啥時開出來,給你兩千,餘下的由我處理了。
孟嫻說,噯呀,事情是你聯繫的,你怎麼安排都行。
「海蜇」舒了口氣,你放心,你海大哥不會獨吞,剩下的四千,一千給韓律師回扣,另一千給替我們搭上這件事的朋友。我和你一樣,只拿兩千塊。
孟嫻又想起了筆記本里的頭髮,心不在焉地說,行啊行啊,你看著辦。
「海蜇」就輕鬆地笑,阿嫻,我說咱倆是黃金搭檔吧,跟著海大哥,以後有你的幹頭。走,咱們先去採訪採訪原告福民鐵器廠。
汽車鑽了幾條小街,才開進福民鐵器廠。「海蜇」扛著攝像機從車裡跳下來,那小院的幾排平房裡立刻擁出了許多工人。拿著話筒的孟嫻一下子呆住了,這些工人大多老的老小的小,不是瘸腿少胳膊就是眼睛瞎著,猛不丁地冒出來,讓人不能不吃驚C劉廠長倒是個配件齊全的老太太,孟姻把話筒伸過去,她就嘮家常一樣絮絮叨叨地說,俺們這是個街道辦的福利廠啊,你們也看到了,百分之八十都是殘疾人。俺們這些人敲敲打打地給電烤箱廠做那些箱殼子掙些錢,容易麼?他們倒好,說是破產了,賴著不給錢。俺們還欠著人家的鐵皮料錢吶!俺們這兒還有二三百口子人穿衣吃飯吶!沒有法子,只好先給印刷廠折書頁子,好歹弄兩個錢……
工人們就擁上來,七嘴八舌地訴苦。孟嫻望著那些本來就受到不公平命運折磨的殘疾人,心裡湧起了十二分的同情。「海蜇」舉起攝像機,拍了一陣,然後對孟嫻說,咱們再去採訪幾個工人的家吧,殘疾人的家一般兩口子都有殘疾,一發不下工資,那才叫慘呢。
劉廠長帶著孟嫻他倆去了一個姓陳的工人家,那姓陳的在平安街住著一間自蓋的小屋,屋內除了一床一桌外,幾乎再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東西。這夫妻倆都盲著眼,靠著街道的照顧安排在鐵器廠做活。鐵器廠一開不下工資,全家人吃飯都成作難的事。
四個塌陷的眼窩呆滯無望地朝著孟嫻,訴說著他們的苦楚。他們五歲的小女兒倒是長著一雙明亮如水的大眼,孟嫻採訪的時候,正巧她剛從外面撿廢品回來,她聽話地把個破袋子打開,讓「海蜇」把那些空瓶子廢報紙什麼的拍了一拍。孟嫻的感情越來越投入,從那小屋裡出來,她已經是義憤填膺了。
我說海文哲,這片子咱們無論如何也要做出來,給他們幫幫忙!
「海蜇」也很動感情,媽的,咱們不替他們說話,還替誰說呀?你準備著,咱們抽時間再去採訪採訪康特爾電器公司,看他們狗曰的怎麼說!
中午本可以回家吃飯去,可是剛剛搜集了頭髮標本的孟嫻實在不願面對宋家寶的那張臉。於是,她回到台里,一個人在機關食堂沒情少緒地吃了工作餐,然後就在辦公室獨坐。坐著坐著,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抓過桌上的話機,撥了撥楚楓的那個行動電話的號碼。
喂,哪一位?
話筒里傳出那厚重的金屬音,孟嫻的喉嚨忽然有些哽。楚楓,是我呀——噢,孟嫻!有什麼事兒可以為你效勞麼?
唔,是這樣的,你們「天下」兼併「紅星」之後,情況怎麼樣了?
出了點兒毛病,我現在已經躺到省人良醫院了。
怎麼回事!
話筒里傳出苦笑聲,「紅星」那邊有人動了手,唉,兩種體制,矛盾大呀……
你被打傷了?你等著,我這就到你那兒!——孟嫻放下電話,立刻「打的」直奔省人民醫院。病房裡的楚楓還真有點兒傷兵的樣子,人歪在病床上,腦袋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白繃帶。孟嫻一進門就盯著那白繃帶看,把一兜水果失手放到了保溘杯上。杯子一歪,水從床頭柜上淌下來。
啊呀,把人打成這個樣子了!到底為什麼?
楚楓淡淡地笑笑,要說嘛,也很簡單。我接手了「紅星」廠,當然要按「天下」的一套來管理。二百多名機關幹部,留用了十幾名,其餘的要想發工資,就得到車間當工人。還有那些泡病假拿基本工資的,享受國家各種待遇的……你們有千條萬條,我只一條,現在這兒是「天下」的,只能按「天下」的規矩辦。
孟嫻說,那還用說嘛,應該是這個道理。
鐵飯碗砸了,既得利益沒了,人家能甘心?好了,趁著我到廠里去檢查工作,有兩個原來的中層幹部就組織了幾十個工人,把我_在辦公樓前,又吵又鬧的。吵著吵著,有個傢伙就舉起熱水瓶,朝我頭上砸。
孟嫻不禁哎喲了一聲,輕輕咬了咬下唇。
楚執,我想好了,你的事兒可以做個系列節目。這個節目起碼有三集,第一集,科技工作者創辦企業,把科研成果直接化為生產力第二集,活力的啟示,大型國營企業「紅星」為什麼敗給了「天下」;第三集,艱難的兼併,講企業改革體制的艱難。
楚楓坐了起來。孟嫻,如果你能做成這個節目,對「天下」的事業是大有幫助啊。
孟嫻望著他的眼睛說,我回去後立刻就把這個選題報上,我想不會有什麼問題。尤其是你挨打這件事,很有焦點意義。現在就可以採訪你,比如說,他們圍攻你的時候,你心裡想的是什麼?
楚楓忽然拉住孟嫻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說,我想的是你——孟嫻騰地漲紅了臉,她低下頭,慢慢地把手抽了回來。別,別這樣……
楚楓望著她垂下的額發說,對不起,我講的是真話。我是不是有點兒——孟嫻終於抬起了頭。她有點勉強地笑笑,說道,楚楓,我們還是談正題吧,談「天下」兼併「紅星」以後發生的事。
楚楓嘆了一聲,就按孟嫻的意思談起她想聽的事來。
分手的時候,楚楓從床上爬起來送她。孟嫻說,躺著吧,你傷得這麼重。楚執狡黠地眨眨眼說,你保密呀,我可沒那麼重,只傷了點兒頭皮。我就這麼在醫院躺著,是要市政府表個態,把體制權放給我。
孟嫻笑著擺擺手,和他再見。她快走到走廊的盡頭了,忽然又聽到楚楓在後面喊,孟嫻,你來——孟擁搖搖頭,再走回去。楚楓推推眼鏡,認真地對她說,兼併「紅星」的艱難你先別報導了。電視台一播,我擔心會影響「天下」啤酒的銷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