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4:27 作者: 楊東明

  一走進摩羯星賓館,吳明便發覺情況不太對頭。腦袋上並沒有戴立體聲耳機,然而卻身臨其境地聽到了那首流行感冒一樣傳開來的歌曲:「正義的來福靈,正義的來福靈,一定要把害蟲殺死,殺死!……」

  服務員手中的噴霧氣筒沙啞著嗓子,像沙錘似的為那首歌打著節奏。空氣清新劑便如仙山腳下的祥雲一樣升騰瀰漫開來,清新得差點兒讓他昏將過去。

  一眼便看到駱會長了,他站在大廳中央那張祥雲繚繞的紅地毯之上,滋潤成一塊在牛奶里泡發的麵包。

  「小吳,你怎麼剛到?歡迎,歡迎,吃飯,吃飯……」

  他輕鬆地把張大的嘴吊在鼻子下,暢快自如地呼吸著,顯然對清新早已適應了。

  真難為駱會長,偌大的年紀卻事必躬親,竟然像儀仗隊員一樣迎候每一位前來參加心理學研討會的代表。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駱會長都算得上是心理學界的前輩,雖然吳明幾乎沒有拜讀過駱會長的專著,但卻對他的大名時有耳聞,且在各種會議上聆聽過他的教誨。據說他早年信奉哈特萊的聯想主義心理學,確信不疑地認為人的感覺是一種粒子振動。可是自從五十年代去了一趟蘇聯之後,則言必稱巴甫洛夫了。至今滔滔地一講起這個名姓,嘴角就會像泛濫的伏爾加河岸一樣聚集起泡沫,那俄語特有的彈舌音便使他的舌尖響亮地翻卷著,猶如昂首揚蹄的哥薩克戰馬威武地打著響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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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趕上了開飯時間,果然是盛會,人流洶湧而來,吳明也就澎湃著進了餐廳。

  遠遠的,吳明看到「磚塊和水泥」了。這老兄晃著水泥砌就的碉堡一樣光溜溜的大腦袋,一往無前地走著。

  「李律——」吳明嚷了一聲磚塊和水泥」便在一盆夾竹桃前凝固了。

  這傢伙果然到會上來了,免不了會有一場舌戰的。吳明真服了李律扛著盜鏟去挖古墓的奇思妙想。《從孔子的心理自省說略窺我國心理學傳統之一斑》——獨闢蹊徑,一鳴驚人!是呵,是呵,孔子是說過「吾日三省吾身」的,孔子也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如此一來,孔博士也該封為食品學專家了。舞台上,女人們仿著殘損的壁畫反彈了一回琵琶,於是吟楚歌,於是唱漢風……真不知哪一天電扇廠會改產諸葛亮的羽毛扇,飛彈r也產品升級換代,再造出李廣和花榮用過的弓箭來。

  吳明骨粳在喉,一吐為快,身不由己地卷進了這場不大不小的論戰。他沒去掘自家的老墳,卻從異邦的骨灰盒裡發現李律的這套理論實質之相通於十九世紀德國人的「構造派心理學」,於是便在文章里宣布說對方是二十世紀的「磚塊和水泥」派。

  「噢——,『較大的白鼠和較慢的計算機』!」李律尋到吳明了,興高采烈地揚起了雙手。

  李律可不是投降的,他能尋不到目標麼?他早就狠狠地回擊過了,他考證出吳明自詡不已的據說是領導世界新潮流的觀點,只不過是一張本世紀初西方行為主義心理學的彩色反轉片。因此,便頒發給吳明一個「較大的白鼠和較慢的計算機」的榮譽證書。

  在駱會長的帶領下,「磚塊和水泥」與「較大的白鼠和較慢的計算機」攜手在同一張餐桌前坐下。吳明環顧了一下同一餐桌上的戰友,發現這是一個挺有滋有味兒的拼盤。榆青和榴紅兩位女士名傳遐邇,早有雙璧美稱。榆青披一頭青絲,蔥鬱成讓人走進去便會迷失的叢林榴紅粉著臉綻一口玲瓏剔透的玉牙,儼然剛剛為「兩面針」、「洗必太」之類的牙膏做過GG。榴紅身邊,坐著個烏鴉般黑而瘦的女士,名曰:張墨雀。

  吳明素來敬重榆青,對她那榆錢般四處飄散的論文總是細心地搜羅來讀,尤為嘆服她新近發表的《腦力場超微波發射說》。於是,便說了句:「挨近威力強大的腦力場微波爐坐,我怕要被烤成麵包幹了。」

  榆青裊裊娜娜地用青絲打掃了一下桌面,權作個會心的回應。

  吳明從未忽略榴紅,雖然他至今對她那寥寥可數的幾篇論文仍不得要領,可是榴紅從來是一發聲而八方應,評介文章,每每奮不顧身地厚葬了主人,吳明此刻自然不能不評,以表未落出「先鋒心理學」同道者之伍。

  「成熟的石榴自然是紅的,您的文章,棒,妙,哈哈,真是——」

  榴紅卻猶如生石榴一般緊緊合了雙唇,仿佛早已膩煩了對她那口玉齒的過多宣傳。榴紅身邊,忽然氣宇軒昂地站起一條漢子。吳明居然對他的高大完美一直視而不見,著實讓他惱壞了。

  「(閹豬的心理變態》。」悶雷般的聲音響過之後,橫空出世地伸過一隻手。

  「閹——」吳明愣著。

  「唔,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羅梓同志,心理學新秀。」胳會長忙做介紹。

  唔,原來是未報大名,先亮大作。吳明伸出手,讓那人榨甘蔗一般擠壓了一回。

  「《閹豬的心理變態》。」那手又橫在李律面前,依樣將李律擠榨了。

  兩人下意識地揉著手,羅梓卻得意地昂著腦袋,皮鞋焦躁地跺敲著地面。

  果然是個彈蹄子的傢伙。武舉子們上校場,這個會議有好把式看的。

  然而,這餐飯卻吃得平和,各人都只顧撥動地球儀似地轉著那旋轉桌面,在各個盤子裡開掘礦藏。吳明覺出沉悶了,先說了句,「南韓朴新哲又發表論文了,《程序化與心理邏輯》……」

  空谷一般無人理踩。

  「美國的人本主義心理學派在紐約出了本新雜誌——」

  所有的人都諱莫如深地埋著腦袋,只有羅梓挺起胸,一雙眼像警車篷頂的光電管似的一閃一閃發亮,然而嘴卻打著鉛封。

  胳會長發話了:「嗯,是這樣的,你剛來,有個特殊情況未及通報。附近嘛,有一家巨大的工廠,發生了可怕的泄溢事件……這你應該懂得的,蘇聯契爾諾貝利核電站——當然,不是核啦,可是也很危險。梯恩梯是雷管引爆的,氫彈引爆則需要原子反應——這個嘛,心理場,熱效應,分子振動,轟!」

  胳會長比比劃劃,吳明終於明白了:來到這裡便像進了汽油倉庫,亂說亂講會碰出火花來,於是,睹,轟!「可能嗎?心理活動畢竟不是馬蹄鐵撞石頭……」吳明聳聳肩。

  「哦,讓你虛弱無能的想像力吃點兒高蛋白吧,」榆青揶揄地眯起眼睛,將一塊魷魚夾在他碗裡,「有個五歲的女孩兒,能在四米多的範圍內用意念移動和提起輕巧的物品。據悉,她生在神秘的百慕達三角海面的一艘郵輪上,這種心理超能,來自神秘的百慕達,無人能解開此謎。」

  吳明忙點點頭,他意識到方才的懷疑,已經微妙地觸及榆青的「腦力場超微波發射」說了。

  「不可掉以輕心,不可掉以輕心吶,」駱會長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義大利有個青年貝耐戴多?蘇比諾,有一回去看牙病,在候診的時候,拿一本雜誌來讀,不料雜誌竟燃燒起來。坐在牙科椅上,他盯了一下架子上的酒精棉球瓶,那瓶子砰地一聲爆炸了!……」

  還有什麼呢?氣功碎石,眼睛透視……那麼,咱們就試試。

  吳明有意把話題往危險區引了:「人本主義心理學派的先鋒布津特最近說,他們要最終脫出那些傳統的將人獸性化、非人格化和無個性化的心理學研究方法——」

  噗!妙極了,在吳明鼻尖前五厘米處,幽幽地憑空燃起一點金黃色的火,猶如懸飛在那裡的一隻嚶嚶嗡嗡的馬蜂。

  胳會長忙不迭地向後躲,張墨雀女士一陣尖叫。

  榆青和榴紅像望著奶油蛋糕上的生日蠟燭,拍著手直樂。

  「嗚一」自動報警裝置響了,抱著乾粉滅火器的人們將這餐桌團團圍定,仿佛要抓捕持槍衝進銀行打開了保險柜的兇犯一樣。

  羅梓哈哈笑著,湊在那小火苗上悠然地點著了一支煙。

  「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

  榆青和榴紅攜著手,哼著歌,甩打著拖鞋,旁若無人地逕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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