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林援朝喜歡一邊幹家務活兒一邊唱歌，她在廚房裡嘩嘩地洗著碗，不知不覺地唱起來。「北京的金山上……」，已經排練了八九天，幾首老歌都溫得爛熟。

  乒乒乒，於健在書房裡把暖氣管敲得直響。

  我有唱歌的權利，林援朝對著書房喊。

  可是，請你不要侵犯我不聽的權利。丈夫在書房裡回答。

  這是怎麼啦，就跟法庭辯論似的，林援朝自己笑了。她把廚房門關緊了，繼續唱。臨陣磨槍，不快也光。今晚要演出了，晚飯是提前開的。

  

  林援朝快手快腳地洗了碗，接著就是洗臉化妝換服裝。

  演出服做得很漂亮，蔣介石的老鄉們手藝不錯。林援朝描了眉眼，換了衣服，蹬著紅高跟鞋在地毯上走著台步。她對著大穿衣鏡把腦袋晃了晃，頭髮是上午新做的，超短髮，是當前女孩子中最流行的髮式。她照了又照，覺得年輕了許多，自我感覺棒極了。

  ——於健，你能出來一下嗎？

  ——什麼事？

  就一會兒。

  ——蟑螂們成群結隊地出來了，我怕它們跑掉。

  ——出來呀，我想讓你看看我。

  女人的聲音里浸滿溫情。

  門開了，走過來的於健凝視著妻子。

  丈夫的個頭兒很高很瘦，林援朝覺得那雙銳利的小眼睛有一種俯視的感覺。一剎那間，她有些後悔了，讓於健看什麼，他只會說些尖刻的話讓人掃興。

  可是，那雙小眼睛溫厚地眨了眨，竟帶出些憐愛或者說憐憫。

  他把手放在女人頭上撫著，老妻，我們都不年輕了，這種小女孩的髮型不適合你。他誠懇地說。

  ——她們都說好看呢。

  —你的演出服不錯，可惜不是原裝貨。應該是綠軍裝綠軍褲綠解放鞋，胳膊上再帶個紅袖標。

  ——於健，別笑我，我喜歡過去的那些歌。

  —-你不是喜歡過去的歌，你是喜歡過去的你自己，那是一種自戀情結。

  ——你又說怪話了。不說一句，祝我成功麼？

  男人笑了笑，沒說什麼成功，卻說了句，祝你玩得愉快，然後在她的額角深情地吻了一下。

  林援朝趕到公司去的時候，全體演出人員正在聚齊。申經理守著那輛拉達，像守著一匹紅色戰馬。院裡還停著兩輛臨時雇來的大轎車，請來的樂隊加上演員們，有一百多號人馬，把兩輛車塞得滿滿當當。整齊劃一的演出服，使得這支老少不齊的隊伍有了一種整體感。塗脂抹粉後的人們互相辨認著、驚嘆著，熱鬧得猶如趕上了盛大的節曰。

  林援朝已經很久沒有如此亢奮過了，那份感覺只在十八歲打著紅旗下鄉插隊時才有過。她想向每個人問好，也想得到每個人的祝福。她看到穿上演出服的石志堅愈發高大魁梧，肩寬背闊，威武得像個將軍。李建設的黑臉塗成了猴子的屁股，他忙前忙後地張羅著，辛苦得很。

  林援朝上車時，車上的位子已經全都被坐滿。開車時她立不住腳，趔趄了一下，半倒在後面的座位上。她沒回頭，就趕忙說了聲對不起，那人卻讓了讓，擠出些座位來，低低地說，坐下吧。

  林援朝順勢坐下後，迴轉身看到的是唐葦葦那張俊俏的臉。藍眼影在深眼窩裡閃著光，黑長的睫毛以柔美的弧線向上卷，完全是畫報上那種明星們的化妝風格，林援朝曾學了又學卻總是不得其門。

  青春無價，林援朝由衷地贊了句，，你真漂亮。

  她得到了回報，聽了一路的美容化妝術。

  土雜公司的登台排在第十位，那幾乎是倒數第一了。這段時間長得足夠申千里把所有的歌曲都演練了一遍，而且把坐在台下正中央幾排的領導同志都認了個全。不出所料，本市「三大班子」的領導全都出席了，他們看得十分認真，還不時交頭接耳，品評指點。申千里留意了一下，有三個單位的演出服竟和他們公司的一樣，但是至少有兩點土雜公司是無人可比的：一是土雜公司隊伍龐大，男女老少共有一百多位二是公司一把手親任指揮。

  大幕再次拉開的時候，展示在眾人面前的是一支氣勢磅礴的隊伍，申千里走出去的時候只是無意識地撫了一下頭，並沒有多餘的動作。他記住了李建設說的「天衣無縫」，因此再無下顧之憂。

  土雜公司的一e多位演唱隊員肩靠著肩頭挨著頭，因為來自台下的壓力而體味到一種團結和凝聚。他們一發聲就有了石破天驚的氣勢，那氣勢又使得申千里手中的指揮棒平添了一種揮斥方遒的神力。_|唐葦葦唱那段「延邊人民」的時候，聲音果然極大極圓潤，讓申千里油然想起李建設說過的「唱通俗就得用麥克風」，這話一點不錯。唐葦葦看不到石志堅在皺眉，她就像往日在夜總會演唱一樣用著輕聲氣聲，她讓全場的人都沉浸在電子合成器巨大的混響里，隨她一起濤滾浪翻。

  林援朝是那種興奮型的人，越是重大場合越是關鍵時刻，越能興奮起來。樂隊剛剛奏了過門，她的眼眶就醞釀起濕潤。唱了「我失驕楊」，她一下子回到了下鄉的那些日子裡，一唱三嘆的曲調扯出無邊無際的淒涼、悲滄。她是一年後回城看母親的，做小學教師的母親因為五七年的問題在清隊中服了藥。「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母親也許算不得忠魂，但是林援朝抑制不住還是「淚飛頓做傾盆雨」了……

  當台下的掌聲響起來時，母親和忠魂都不見了，林援朝滿含熱淚地望著台下，她真想走出隊伍去謝幕，她因自己的成功表演而激動得手腳發抖。

  整個比賽結束，人人都可以看出土雜公司已經篤定會拿到大會設定的金獎。那金獎將在賽後由評委評出，把一個鍍金的領袖像發給第一名。

  申千里和他的同志們同心協力，終於成功地完成了這次金獎出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