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3:36 作者: 楊東明

  李油棰在油坊炒芝麻,他把窗門都敞開了,他覺得憋氣。

  他看不得澄油鍋邊上的那堆芝麻秸,佛珠告訴他,老杆就是在這芝麻結上和她睡。媽的,他睡了睡了睡了,李油棰走過去,操起榨旁的木油棰,狠狠地朝那堆芝麻秸上砸。那是老杆的腦袋,腦殼骨砸飛了,沾在李油棰的臉上。

  李油棰不敢果真去砸老杆的腦袋,即便此時想了想,就心慌氣短,連手腕子都一併軟了。李油棰想老杆的腦袋時,眼前看到的是赫然的一盤石碾,木棰子砸上去都要斷掉的。

  李油棰走到那口澄油的大鍋前,對著清亮亮的油抓去粘在臉上的芝麻秸。浮在麻醬上面的那層油香香的,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娘的,讓老杆那雞巴也下不來!——李油棰看到老杆就懸在油坊的屋樑上,急毛毛地彈著腿。呸,呸,就呆在那兒吧,李油棰對著房梁說。

  李油棰會下吊索,那索套冬天下在山上,套住過豺、豹子和山豬。哪裡有野獸的新糞和新足印,就在哪兒弄個套子。豺狗什麼的被套住,拉做弓狀的樹枝就會彈起來,把獵物像面風旗一樣高懸著。有一回套住的是頭山豬,那夯貨太重,把碗口粗的樹枝都扯斷了,李油棰看到時,那傢伙正拖著一條被套住的腿在枯草窩裡唧唧哼哼。

  娘的,老杆就該懸在樑上,就該……

  李油棰在那芝麻秸堆里下了索套,然後呸呸呸地吐了三口唾沫,又跺了三下腳。好了,下了這咒,老杆那操的准跑不脫。

  李油棰回家裡,老婆佛珠正在吵荸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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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魂讓貓叼了,還是狗拖了?烙個餅都烙成了煳鍋巴……

  荸薺躲在西屋裡不出來,密不露縫的門就像她緊閉的嘴。

  荸薺的奶子被娘用布帶束緊的時候,娘就收拾出西屋,叫荸薺單睡了。李油棰嫌女兒大了,晚黑礙事。佛珠也覺得多個荸薺在床邊,多了雙眼。荸薺初到那小屋裡獨臥時,晚黑點著燈還嚇得睡不著覺,眼下倒好,她巴不得有這麼個爹管不著娘看不到的小天地,好一個人靜悄悄地想心事。

  此時,娘在外面吵些什麼嚷些什麼,荸薺一點兒也沒聽進,她滿腦子裝的都是老杆對她說的那句話,今晚黑到油坊去,今晚黑到油坊去。

  在場院裡掰完包穀,荸薺到塘邊去洗手。她走著走著就覺得有人在後面跟,她一腳一腳都踩得嘣嘣響,那是她的心跳聲。她後腦上清清楚楚地看到是老杆在跟著她,她把腰扭得越發歡實,卻一次也沒迴轉身。

  手在塘里一攪和,塘心就發顫了,荸薺看到塘里她的臉和老杆的臉一起晃。老杆捧起水洗臉,嘴像條大魚似的噴得水卟卟作響。

  小荸薺,用用你的帕子擦擦色。

  老杆伸過手。

  荸薺把濕漉漉的手帕遞過去,老杆伸手來接,荸薺一把攥住他的手,把身子貼過去。

  今晚黑,到油坊去——老杆的話從耳孔一直癢進心裡,荸薺就是從那一刻丟了魂。

  晚黑吃糊餅,糊餅端上桌時,佛珠盯住荸薺的臉,冷冷地說,荸薺,少吃點兒,上心火。

  荸薺就覺得娘的眼神像一不留神滑進肚裡的冰,說不上是涼還是灼,化也化不掉,吐也吐不出。她放下筷子,起身回到西屋。

  李油棰眯眼望著佛珠笑,咦,興你吃不興人家吃?你吃就不上心火?

  佛珠不言語,只管低頭不住地喝稀粥。

  李油棰就去缸邊一碗一碗地喝涼水。水喝進肚裡去,卻又不見撒尿。上床的時候,佛珠端了尿壺來。李油棰擺擺手,說是沒尿意,免了這一式。

  有那一肚子尿憋著,李油棰就睡不著。睡不著,卻照常把呼嚕打得響。身邊的佛珠一下一下地翻著身,李油棰就在心裡惡笑,翻吧翻吧,瞧你個臭X啥時起來會野男人?你有一肚子粥備著,老子有一肚子涼水!

  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天,好像聽到老鼠鬧房了。李油棰睜開眼,就見佛珠披衣起來,賊一般開門溜了出去。

  李油棰暗暗叫一聲,溜得好,老子今晚黑這泡尿沒白憋,看看熱鬧戲去。李油棰爬將起來,趕出門,只見滿地白煞煞的月光,人卻沒了蹤影。

  做這等事好個快腿!李油棰罵了句,溜著牆根只管往油坊摸。

  佛珠果真是到油坊去的,雖然老杆今晚黑沒有約她。

  在穀場上,荸薺用腳去勾老杆的腿時,佛珠就曉得要出事。晚黑她多喝了稀粥,憋著尿不睡,貓似的豎著耳朵,聽西屋荸薺的動靜,雞叫三更時分,西屋的門呀地響了一聲,佛珠慌忙起了床。

  月光下,荸薺樹影似的在前面晃,佛珠就在後面跟。

  此時,老杆已經到了油坊前,彎腰去摘油坊的門。

  沒有哪扇門能擋得住老杆,所以也沒有哪個女人老杆不能睡。老杆從不偷撥人家的門閂,他要出人哪扇門,只需彎彎腰,把門往上一提,門椎就乖乖地出了門臼。

  油坊的這扇門老杆已經摘熟,他肩一頂手一提,門板便被卸下。老杆輕手輕腳地往地上放那門板,忽然一個黑影從身後將他摟住。

  老杆一驚,未及動作,一個暖烘烘的嘴已貼上來,讓他覺得臉頰像著了露水一般滋潤。

  摟住老杆的是荸薺。

  老杆伸出右手,向下一兜,將荸薺雙腳兜將起來,抱貓一般挾著荸薺向黑洞洞的油坊屋裡走。

  站下,給我站下!——佛珠突然在月光下閃出來,鼻尖油亮,像一條發怒的看家狗。

  老杆嘻了一聲,向佛珠眨眨眼。

  喲,佛珠,啥時學會盯屁股啦?

  老杆,我給你講,你不能帶荸薺進去的。

  那就看荸薺自己把腿往哪廂邁啦。

  荸薺—佛珠的叫聲裡帶著一種絕望的悽厲。

  荸薺不屑地向佛珠撇撇嘴,雙手環圍起老杆的脖子,再不向佛珠這邊望。

  老杆於是把背轉向佛珠,決然地邁開步。

  老杆,你不能色!那是你的,你的女兒——老杆吃了一驚,他手一松,荸薺就從他懷裡滑下來。

  你,你說麼色?

  荸薺是你的女兒。那年冬,就在這油坊懷上的。

  荸薺啊了一聲,撲通軟在地上。

  不遠的椿樹那邊也傳來些響動,佛珠向那邊望望,卻沒有看到人影。

  當,當真?

  老杆的嘴唇哆嗦著。

  當真。

  佛珠上前牽住了荸薺的手。

  你們,你們去吧……

  老杆頹然地搖搖腦袋。

  待荸薺呆呆地隨佛珠去遠了,老杆才踽踽地轉身走。

  李油棰蒙然地從椿樹下再站起來時,眼前一個人影也沒有了。李油棰用力拍拍自己的腦袋,像野狗似的長嗥一聲。

  操x的,李油棰完了,李油棰還有麼色?李油棰還有麼色……老婆是人家的,女人原來也是人家的!

  走,回家捶她們去,回家捶她們去。李油棰晃晃悠悠地正要走,一抬頭,看到前面有個人影在往油坊去,李油棰閃身又躲到了椿樹後。

  來的是穀茬。

  穀茬在穀場上和爹較量後,就像鬥敗的雞一般,躲得遠遠的,只是用異樣的目光盯著他爹。

  他看到爹起身跟著荸薺去大塘,他也悄悄地尾隨著。他聽不到爹在塘邊和荸薺說麼色,可是他看到荸薺拉住爹的手,然後把身子也貼了上去。穀茬像干秸一樣燎得渾身轟轟響,那種感覺,以後只要他再見到爹,就會同樣地來一回。

  晚上他睡不著覺,他用鼻子、耳朵、嘴巴甚至汗毛,一刻不停地盯著爹。

  當老杆起身離開屋時,穀茬立刻發覺了。他曉得爹的手段,他猜得出爹要去幹啥子……

  就在他猶豫不定該怎麼動作時,爹已去得無蹤無影。

  穀茬在床上躺不住,他終於追出來。站在月光下,他腦袋裡浮起的第一個念頭是:爹到塘口那棵大銀杏樹下去了。

  關於爹和那棵大根杏樹的韻事,穀茬早已風聞。穀茬每回到那棵樹下時,都會覺得颯颯的風聲里有一個剽桿的魂靈在遊蕩。那魂靈在喚著他,他抬起頭,在葳蕤的樹冠上仿佛看到一個飄忽不定的影子,那影子他抓不到,也摸不著。可是,當他靠在樹杆上歇息,他會感到有一種雄奇的力量透過堅實的軀幹傳到了他的身上。

  穀茬因此常常到樹下去坐。

  穀茬在月色里如瘦狼一般急急地走,他眼前看到的只是大塘、花帕和赤光光的女人,他不曉得他要搞麼色,自然也不曉得他去了以後會做麼色。

  穀茬就這樣懷著飢餓的慾念趕向塘邊,他到達那裡時,大塘寂寂地躺著,銀杏樹默然孤立。穀茬頹坐在樹下,用後腦勺叩著樹幹,猜測爹的去向。

  他那樣亡命的叩打,終於叩出了一個久遠的記憶。那記憶被香油氣暈染得沉沉迷迷,娘就在這沉迷中哭著數落,那是爹的野窩。

  於是,穀茬被那香油氣誘著,跌跌撞撞地向油坊走。

  他站在了油坊前。

  摘掉了門扇的油坊,黑洞洞地張著打落了門牙的嘴。

  爹和荸薺在裡面……

  穀茬抬腳就往裡走,李油棰悄無聲息地尾隨其後。

  月影透過窗欞斜射進油坊屋內,木油搾、炒鍋、竹篩……一切器物全都半明半暗,成了陰陽參半的鬼怪。穀茬躡手躡腳地在油坊里轉了一遭,並未發現爹和荸薺。他失望地站住了,他的左邊是澄油的大鍋,右邊是那堆芝麻秸。

  爹就是在這芝麻秸上和女人睡,爹就在這芝麻秸上和女人睡……

  穀茬覺得身上鑽了癢蟲,一陣燥熱,他不由自主地向那軟軟的芝麻秸上躺去。

  嘣愣一聲響,穀茬被吊了起來。

  那騰身而起的感覺想必愜意,穀茬舒服地眯上了眼。套索收緊時,他才張皇地呀了一聲。他掙了一下,脫出了被套住的半個肩膀,於是那套索便獨獨地勒緊了他的脖子。

  穀茬成了殺年豬時掛在樑上的一刀條子肉。

  李油棰不慌不忙地從暗影里閃出來,仰面怪笑。

  龜兒子,龜兒子,舒服色?舒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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