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3:33 作者: 楊東明

  收了秋的場院是灣子裡的戲台,女人們都在場邊上坐著掰包穀,嘻嘻哈哈的,把她們的牙和包穀粒一起笑掉了。場子裡鋪著豆秸,男人趕著牛拉著石碾,蒼蠅似的在那些豆秸上轉了又轉。

  穀茬趕的是條小牯子,那畜牲賤,拉著碾還眼巴巴地瞅著前面母牛的屁股。穀茬稍分些神,那牯子便快步趕上去,伸直了脖子湊上去聞。

  女人們就逗他。

  穀茬穀茬,聞到油果子香色?……

  穀茬穀茬,好饞嘴呀……

  穀茬憨憨地笑,一雙眼只往荸薺那邊溜。荸薺緊挨著她娘佛珠,盤腿坐在包穀堆邊。她光著腳丫,褲腿半挽,露出一截白淨淨的小腿,讓人不由得想到細瓷似的荸薺肉。

  

  荸薺曉得穀茬在望她,荸薺偏不往穀茬那邊望。荸薺的小下巴高抬著,像是在望天上的陽雀子。

  小牯子戀戀不捨地追著母牛,身後那碾忽前忽後地滾,猛不防撞了牯子的後蹄。牯子一驚,躥跳起來。

  穀茬只顧瞅荸薺,被牯子一拽,頓時翻個跟斗,沾得滿頭臉都是豆秸。

  嘻嘻嘻笑得最響的是荸薺。

  歇息的時候,男人們都愛在女人面前顯擺。拉碾的牛卸了,去餵草飲水,一個個大石碾閒在了那裡。男人們閒不住,就把弄那石碾玩兒。

  嗨——大喝一聲,那石碾被掀坐起來,猶如半蹲的熊。

  有女人的驚喜聲浮起。

  更厲害的角色上前,緊緊褲帶,彎彎腰,把右手伸下去勾住石碾,一發力,那石碾順著腳踝、小腿、大腿,一路滾上來,被穩穩地摟在腰胯上。

  哇——眾人叫著,齊聲喝彩。那角色漲紅著臉,昂著腦袋,把雙手舉起來,繞著穀場走了又走。那神氣,仿佛剛剛打贏了擂台。

  ——這角色便是穀茬了。

  荸薺不再仰臉望天上的陽雀,她望著穀茬,兩眼晶亮亮地閃3他爹能摟起兩個,他爹哩?

  女人堆里有人喊。

  老杆沒在場邊坐,他端著一壺茶,獨自歇在大田旁的麻櫟樹下。他眯著眼佯做養神,方才那一幕早瞧在了眼裡。

  坐在佛珠身邊的兩個女人跑過去拉老杆,於是老杆像被兩個女人一左一右地衛護著一般,威風凜凜地來到穀場。

  老杆,來一個色!

  好老杆,亮一亮色!

  佛珠的聲音如同油似的浮在那些聲音上面。

  老杆昂然四顧,嘴角兩條深紋似笑非笑,一雙鷹眼似視非視,只在眾人頭上翩飛。

  老杆用手抹一抹,小褂就脫開來。繼而一甩,那褂便如紙鳶,悠悠地盤旋著,隨之忽取獵兔之勢,俯衝著撞人女人群中,慌得女人們喲喲地叫著,伸手來搶。

  老杆裸著的胸背,條條稜稜的,赤如山間的大石。他不慌不忙地往石碾那兒走,微瘸的腿輕拉著,身子就一搖一搖地晃,愈發顯得雄風難擋。

  老杆站在了沉甸甸的石碾前。他伸出腳,踩在那石碾肚上,輕輕嘿一聲,將腿一伸,那石碾就滾了起來!

  穀場上靜著,眾人都噤了聲。

  李油棰那張臉像榨過的油渣餅,全無一毫血色。他陰沉地盯著老杆山牆般的背,腮上的兩坨肉像活了似地不住跳。

  那石碾猶如趕豬一般被老杆趕到了另一個石碾旁。

  兩個石碾一左一右地臥在老杆的腳邊。

  老杆這才緩緩俯下身,低下頭,一手一個,把它們彎住。

  老杆開始直腰了,他的腰每直起一分,那兩個石碾就順著腿向上升起一點兒。老杆的額上青筋亂爬,雙腿卻穩立著,紋絲不動。

  老杆的腰終於直起,腦袋也挺然昂然,猶如勃起的雄器。

  兩個石碾大卵子似的掛在那裡。

  不知是誰先半贊半酸地喊一聲,老杆,都叫你摟了不是?你好貪——穀場就燃著了,轟地騰起滿場笑。

  老杆這才咚地扔下石碾,得意地走。

  一個身子就擦著他的肩迎上來。

  那是穀茬。

  老杆在穀場上賣弄手段時,穀茬就用一種異樣的眼神蜇著他爹。他聽不得那些女人對老杆的喝彩,尤其看不得荸薺伸長了脖子對著老杆走神。當爹把兩個石碾都掀到屁股上的時候,穀茬腦門發炸,手腳作癢,等他爹一弄完,他便急猴猴地往前走。

  穀茬從沒摟過兩個石碾。

  他比著爹的樣子,把大腳板放在石碾上,口裡哎一聲,使勁兒蹬去,那石碾就滾動起來,像趕豬-般被趕到了另一個石碾旁。

  老杆呆住了。他定定地看著兒子,像看著一個突然露面的陌生人。

  穀茬在彎下腰之前,回身望了望爹。他上唇的那層黑苔猶如沒刮淨的豬毛一般刺著老杆的眼,他好像在笑,兩個尖利的虎牙挑出來,顯得銳不可擋。

  眾人和穀茬一起屏住了氣。

  嗚——聲音像山豬叫,穀茬就在叫聲里一下子將兩個石碾都摟到了腰上!

  兒子比爹的動作還快,雖然他放下的也快,且雙眼暴出,喘得發抖。

  叫好聲要把穀茬抬起來。眾人看慣了老杆稱雄,突然殺出的挑戰者就像臘月里一盆燙腳丫的熱水,激得人們大為亢奮。

  穀茬把通紅的臉轉向他爹,那張臉亮得像剛用河沙蹭過的銅盆。

  老杆在鋥亮的銅盆上照出了自己的惱意,於是他啐了一聲,返身又折了回來。

  老杆悶著頭,用腳趕來了三個石碾。

  他俯下身,先用雙手摟起兩個。

  來,來把這一個放到我背上……

  老杆說。

  四個壯漢上前,把那石碾抬上了老杆的背。

  老杆穩穩地立著。

  穀茬望著爹,嘴像辣住似地張大。

  女人們嚷起來。

  嘿,老杆,走一個看!——走走色——嘻嘻,走過來!——老杆於是真的走。

  他赫然地帶著三個石碾,一步一步地挪動雙腳。那景象,猶如一個駭人的怪獸在蹣跚前行。

  老杆一步步向女人堆那邊挪著,挪著……仿佛那一堆笑鬧是冬日的火,可以給他溫暖的慰藉和活力。

  到達女人面前時,三個石碾咚地落了地。

  他筋疲力盡地倒在女人堆里。

  女人們興高采烈地大叫著,去搶老杆,如同老杆是一條吊在屋樑上的臘肉,是一根多汁的甜秫秸。

  老杆就由著女人們抱呀搶呀,在女人堆里滾。老杆樂得自在,那雙手就勢搓面似的亂揉亂摸。老杆忽然被壓在下面了,兩個彈顛顛的坨子頂著老杆的胸脯,一張熱呼呼的嘴對著他的臉噴氣。

  這像是佛珠了,老杆想。他伸手在坨子上抓了一把,指間就覺得有些異,仔細看去,原來是佛珠的姑娘荸薺。那臉抵得太近了,鼻眼嘴都出奇地大。

  女人們要好漢坐在她們中間掰包穀,老杆就坐。左邊是佛珠,右邊是荸薺,四周都被女人們圍攏。老杆和女人們逗樂,把包穀棒放在門牙上蹭,一層層的包穀衣蓋住了他的腿和腳,猶如搭了層被。

  老杆忽然覺得包穀葉下有兔子在拱。他笑了,這老手知道那是有女人在用腳勾他的腿。

  偏轉臉,和他對視的是荸薺熱灼灼的眼睛。

  荸薺,老實坐!——佛珠一包穀棒甩過來,打在荸薺的腳上,疼得荸薺哎哎喲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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