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08:31:07
作者: 楊東明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精神科擻過。我就是這樣,越有壓力,越是抗爭。壓力沒有,我反而鬆了。
那女人後來也到我們單位鬧了一場,我頓時成了名人。名人當然要有名人的氣魄,你們既然要來參觀朝拜我,我就得擺個架子給你們看了。
「舊房子」的狀況挺可憐。他住辦公室,一張床,白禾收起來,晚上把桌子挪一挪,搭個鋪。辦公室院內沒有食堂,只好用個小煤油爐子,湊合著炒點菜,煮點兒方便麵吃。
我像打仗一樣,每天鬥志昂揚地去看他。中午一下班,立刻蹬上自行車,把買好的滷肉、燒雞和青菜什麼的帶上,趕到他的辦公室去,和他一起做飯,然後一起吃。晚上下班,要麼就在辦公室再和我湊合一頓,要麼就和我一起蹬一個小時自行車,到我的小蝸居去。
「舊房子」也倔,你們既然說我和哪個女人好了,我就索性好給你們看。看你們嚼爛了舌頭,還能再嚼什麼。
人們也怪,我初拋頭露面時,他們單位的人指指點點,甚至找個藉口過來說話,瞧個希罕。再後來,一見我去,就點頭客氣地說:「來了。」辦公室里的人,會趕快讓出去,「你們在,你們說。」只把我們倆留在那裡。
每天吃完飯,我給他洗碗,洗衣服。他就悠然地點著一根煙,一邊噴雲吐霧,一邊打趣,「你這倒好,成了支前模範。」
我就笑,「哪比得上你,整個一老山前線勇士,貓耳洞裡的英雄。」
我們就樂成一團。
我覺得,這時我們倒真真灑脫起來。
「舊房子」也有沉鬱的時候,那總是因為女兒莎莎。
莎莎第一次到「舊房子」的辦公室來的時候,我們倆正在吃飯。
小姑娘推開門,呆呆地站在那裡,叫了一聲「爸爸一「舊房子」嚯地站起,撲過去,一把將女兒摟在懷裡。「莎莎,我的好莎莎!——」
「舊房子」的眼窩濕潤了。
我窘在那裡。
「莎莎,叫阿姨。」「舊房子」說。
小姑娘緊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只是緊緊靠著父親,用那雙大眼睛使勁兒瞪著我。
「舊房子」就摟了莎莎,四下里翻弄著,找東西給女兒吃。
還是我有一包口香糖,可是莎莎不要。
「爸爸,媽媽讓你回家去。」莎莎說。
「幹什麼?」
「不知道。讓你回家去一趟。」
「唔。」
「舊房子」開始穿衣服,換鞋。
莎莎卻踮起腳,肌在「舊房子」耳邊說:「爸爸,別去。舅舅們來了,要打你!」
「舊房子」聽了,緊緊抱著女兒,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那張臉,沉鬱得猶如博物館門前風化的岩石台階。
那女人並沒有來找「舊房子」談判離婚條件,只是托人梢信:「你去法院起訴吧,我這輩子就不離,非拖死你。」
「舊房子」耐不住,終於去起訴,而據說,這種事情,誰起訴當原告,提出要離婚,經濟上總是要吃虧的。
法院一個星期來一張傳票。拿到傳票的時候,「舊房子」便苦笑著說:「得,又要去過堂!」
我就抱'緊了他。在我的想像里,大堂上坐著縣官,兩旁站著衙役,既屈辱,又可怖。
「『舊房了」你受苦了。」我說。
有傳票來的時候,我急。
法院有時候半個月不來傳票,他就團團轉:「怎麼還沒有?是不是寄丟了?要不要去郵局問問?……」
沒有傳票來的時候,他急。他好像很喜歡過堂似的。
真過了堂回來,他又氣急敗壞:「沒意思,太沒意思。下面罵得一塌糊塗,上了法院卻一本正經地說感情很好……你來我往,挖空心思地互相鬥心眼,何必呢,何必!愛不成,又何必成仇!」
他算了算,這樣「調解」下來,恐怕得半年。半年後才能再次起訴,那就是明年的秋天了!
他日見瘦削、樵悴。
而他必須打持久戰。
不能老是這樣住辦公室,得有一個安定的窩。這個窩,他們機關是不會在眼下分給他的。
「舊房子」說,這事不必發愁。他早已經看好了,房子是現成的,就在這座樓上,只是需要收拾。
「有多大?」我狐疑地問。
「六、七平方吧,他說。
「太小了一點兒。」
「還不錯,有上下水。」他詭秘地笑。
我和他一起去看那房。三樓的樓梯拐角處,有一扇帶百頁窗的小門。門上掛著一把生了鏽的小鎖,他用手輕輕一拉,那小鎖就脫開來。
門一開,就湧出撲鼻的霉味兒,滿眼都是舊掃把、爛拖把、漏簸箕什麼的。細細地看,果然有水龍頭,還有一個小小的水池。水池旁邊不遠,就是一道高高的水泥台階。水泥台階上,豎著齊胸高的隔板……?這是間女廁所!
「不能住這兒!我的『舊房子』——」我喊出了聲。
「這有什麼?這女廁所早就不用了,住進來,總不至於說我道德敗壞,有傷風化吧?」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倒騰那些破爛。
我們把東西清理完,就動手拆木隔板。六七平方的地盤很快就眉目清楚了:一個水龍頭和洗手池,外帶兩個白色的蹲坑便池。
「那玩藝兒怎麼處理?堵起來?」
我不願說出「便池」兩個字,一說,就條件反射,發嘔。
「好辦,用不著費那事,床板就架在那便池上,眼不見為淨嘛。」
還好,仿佛是專為架床設計似的,砌便池的水泥高階上,正巧塞進一張床。床搭在髙台上,很有些威風凜凜。
靠著窗,勉強斜放進一張兩屜桌。小屋頓時有了居家的氣氛。
「舊房子」樂得手舞足蹈。「好,這裡可以放進一把椅子。轉到桌子這邊時,能看書寫字轉到水池那邊時,能洗臉、洗手、洗菜。」
靠門的那一邊,他居然放下了一個木包裝箱和兩個自製的小板凳。
「這裡,是飯桌。我們可以坐在這兒吃飯。」他自豪地宣布。
把煤油爐放在包裝箱上,我們做好了喬遷新居後的第一餐晚飯。
'「舊房子」吃得津津有味,我卻難以下咽。坐在小板凳上,從我這個角度一抬眼,就看到了床下的兩個白便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