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08:30:29
作者: 楊東明
一班長韋貴雄錯過了回家和老婆睡覺的好機會。
五年前當兵走的時候,老娘匆匆給他娶了親。總共睡了兩晚上,他已記不得老婆的奶子是硬還是軟。他給你看過那女人的照片,那照片被他嵌在裝菸絲的鐵皮盒裡,須臾不離身。每次噴天的時候,韋貴雄總是習慣地把鐵皮盒往大家面前一撂,說個「抽」,任由大家用那黃澄澄的菸絲卷喇叭筒。菸絲抽起來有味道,女人照片看起來更有味道,大家就在那盒蓋上取下透明紙封著的美人頭,你傳我遞的過乾癮。
你每次都用艷羨不已的n吻大讚特贊,說她像西施、楊貴妃、電影《英雄兒女》里的那個女文工團員。其實你覺得班長太太那模樣夠觸目驚心的,大扁鼻子厚嘴唇,眼睛深得好似卡在彈艙里的臭火,望上去活像個越南鬼佬。你暗暗納悶,班長在越南讓人炸掉一個卵蛋吃了那麼大的虧,還在身邊留這麼一個慘痛記憶幹什麼。
連長每回動員戰士們安心服役,都要拿一班長做典型:參軍五年沒有探過一次家,個人的小需要服從了革命的大需要。典型免不了被人評頭論足,你也聽過不少關於韋貴雄的風涼話,三年前第一次探家他沒探是為了要人黨,後來就趕h組建這新部隊。連長告訴他是想探家還是想提干,想提干就先別想女人跟我到新部隊去拼一拼。這一次,韋貴雄因為遭雷擊住了幾天衛生所,出來後剛好趕上形勢緊張,說是蘇修亡我之心不死,於是部隊一級戰備,探家什麼的便一律停止了。
今天是星期天,吃完早飯你就打開戰備包,取出那套只穿過一次的新軍裝3這是部隊剛剛發放的「國防綠」,綠得像碧油油的麥苗像滿坡滿嶺嫩生生瘋長著引得羊呀馬呀忍不住要伸嘴啃一口的草。你脫下那套「全天候」的「雞屎黃」,疊把疊把放進戰備包里。那身黃穿起來就像蔫了的甘蔗梢,你當然不想讓黎小荔看到你一副窩囊相。上星期天分手的時候,你和她約好了這個星期天上午在團部軍人服務社再見面,屆時你和她就假裝都來這裡買東西偶然碰上了。見了面再決定到什麼地方坐一坐,一般來說可能是到軍人服務社的後山上,那山半坡長滿了芭蕉樹,絕對暴露不了目標。
你穿好「國防綠」之後,四下里觀察了一番,才迅捷地把兩本書塞進軍用挎包。那書是只屬於你和黎小荔的秘密,一本是《馬克思的青年時代》,另一本是《上尉的女兒》。這書只能給你看,我是你的圖書館。你一想起這話就能看到黎小荔望著你笑的樣子,她笑起來就像閉了眼,只留下兩行黑長的睫毛猶如蜻蜓的翅翼一般撲簌簌顫動。
你常常慶幸那一天受了雷擊才得以由她和婦女隊長阿瓊陪著去了團衛生所,她坐在你身邊等你檢查身體的時候,她的手裡拿著本書在看。看什麼書?《格蘭特船長的兒女》。你於是想起了儒勒?凡爾納,在汽球上飄飄搖搖的五星期和裂做兩半的機器島。謝謝社員同志們送來了我們的戰士,你們很忙就由我們來照顧他們好啦。好了,我要走了,你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助麼?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書?
她當時就是那麼回答的,這書只能給你看,我是你的圖書館。她用長睫毛遮著眼笑,像只狐似的又可愛又詭譎。你從此便有了書看,也有了借書還書的約會。平時在連隊看書的時候,你就用大三十二開本的毛選塑料封皮包著,弄得指導員總是在飯堂集合的隊列前表揚你,我希望大家學學李勝利,他手裡老是拿著毛主席的書,那才叫如饑似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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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會兒是如饑似渴地想趕到軍人服務社去,你著裝整齊像個儀仗兵似的來到韋貴雄面前時正好看見二桐也儀仗兵一般著裝整齊地來找他。班長,請個假到服務社——丟,你倆自己排個先後啦。連長有命令,周末請假每班一次只准走一人,每次兩小時。你眯著那雙近視眼看二桐,他爹讓他認你做大哥,以往遇上好事他總是拱手相讓。這回卻任憑你看酸了眼,他也不鬆口3鍵包銀。
他小子伸開手想包住你,你卻剪掉了他。
好,你在二桐前面啦。是。你腳下啪地立正,轉身欲走,韋貴雄卻一把扯住了你。急什麼,等阿塘回來,也就是——十點鐘以後啦。
聽了班長的話,你像肚皮上挨了一拳,頓時蹲了下來。十點鐘以後!乖乖,那時黎小荔還不氣得把嘴撅上天?二桐卻挺身走上來,報告班長十點鐘恐怕來不及了,我的肚子疼得很。丟,趙二桐你沒經驗,到衛生所看那兩個女兵最好是下午去,上午人太多。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你和二桐巴巴地盯著它看酸了眼。
二桐,我知道你小子去找誰。勝利哥你可別瞎猜,俺就是去瞧病。鬼,你是去瞧樟寮村的婦女隊長阿瓊的。連里的人都傳瘋了,說是你那次被雷打著紅嫂餵你的不是紅糖水,餵的是她的奶。勝利哥你可得做證明,人家,人家還是個姑娘哩。哎哎哎,是不是姑娘我可是不清。勝利哥,上星期你和黎小荔往服務社後面的芭蕉林里走,我正好看見了。你,你小子!一-勝利哥,你放心,咱們誰跟誰,我一定給你保住密。
二桐猴似的擠擠眼,你莫可奈何地伸出手,在他的後腦勺上掠了一掌。
韋浦塘回到連隊時,已經十一點半鐘了。
你氣得脖子像眼鏡王蛇一樣鼓起來。班長班長,韋浦塘可是超假了!
丟,阿塘,你超過了一個半小時。
韋浦塘喝得像只醬雞,他搖搖晃晃地把半瓶五加皮舉起來。哎,班長,在團部碰上咱們廣西老鄉了,他,他們本來還要我來叫你一起……
韋浦塘說著,又從挎包里拿出了兩個肉罐頭。
班長拍拍你和二桐的肩,丟,這算是阿塘請客啦,中午咱們班會個小餐。
你鼻子裡哼一聲,身子一扭,悻悻地逕自離去。
午飯時連長宣布,下午可能有首長來檢查戰備,所有人員一律不許外出。那頓飯你吃得無滋無味,你忽然恨透了要來的人,雖然你搞不清要來的是師首長還是軍首長抑或是軍首長陪了軍區首長來。
二桐扔下飯碗,便一聲不吭地拿起光學測距機坐到了營房前面的山坡上。班長說,勝利,丟,看看人家二桐是怎麼苦練的,你傢伙缺的就是這份苦勁啦。
你向坡那邊的二桐望了望,就胸有成竹地走了過去。
喂,看到阿瓊了?哎哎哎,小點兒聲,勝利哥,我看那像是黎小荔。給我給我,讓我看。
二桐捨不得,就把腦袋向左邊偏了偏,用右眼瞄在了左邊的對物鏡上。於是你得了半壁江山,左眼睹在了右邊的對物鏡上。
那架能在萬米高空搜索飛機的測距機立刻把樟寮村口的大水塘拉到了你的鼻子尖前,清悠悠的水波邊果然是黎小荔在洗衣,她穿了條紅綢裙赤著腳蹲在石頭上,綠樹枝拂著裙裾白水花咬著她的腳。你看到她直了直腰,抬起頭向你笑,你不由自主地點點頭,一隻手小旗似的揚了起來……然而她的臉即刻板起來,你幾乎要多情反被無情惱了,驀然間你才意識到你是在測距機里向她傳情送意罷了。
勝利哥,你瞅夠沒有?該俺找找目標了。二桐扯動測距機,要找阿瓊,黎小荔便在鏡頭裡顛來盪去。二桐二桐求求你了,再看一分鐘。勝利哥咱倆訂個規矩,你一分鐘,俺一分鐘。
你戀戀不捨地把測距機讓給了二桐。那一分鐘等得好苦,等二桐將測距機再次讓出來,你迫不及待地又對準了那口清悠悠的水塘。
她還在那裡,這一次她確確實實地是在向你們連隊眺望。她的身體整個坐直了,一件滴著水的白胸衣一動不動地拿在手上。你第一次發現,她抬頭遠望的時候那白淨的脖子又細又長,使得她就像一隻棲在盈盈水畔、翹首四顧的小鵝。哎哎我說你們大軍是怎麼回事你們不是最講時間觀念的餵我說真對不起不是我失約是戰備任務緊張臨時取消休假了……
勝利哥你別嘟嘟噥噥好不好,你看看表,一分鐘早過了!
你把眼睛從對物鏡上拿開,她那惆悵的神態卻依然在你的眼前。
二桐這時抱著測距機突然嚷起來,呀呀呀,她們來,她們一起來啦!
你別驚驚乍乍的行不行,又不是狼來啦。
二桐又出讓了一隻對物鏡。你把眼睛一貼上去,即刻明白二桐為什麼叫了。你看到阿瓊穿了翠色寬腳褲,戴著尖斗笠,挑著一擔豆腐往這邊走。黎小荔早已離開了水塘,傍著阿瓊,一路談談笑笑,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
不用測距機也能看到她們了。
婦女隊長,你來擁軍了?
你只對阿瓊笑,仿佛沒有看到黎小荔這個人。
小荔同志,歡迎歡迎。
二桐只和黎小荔打招呼。
豆腐挑子不知何時換到了黎小荔肩上,竹扁擔一閃,她的溜肩就往上一聳,望上去像在跳舞。
你看到有火花在她的眼裡跳。
來來來,俺來幫你挑。二桐上前換過黎小荔。於是,四個人相跟著-起往炊事班走。
喂,炊事班長,人家老鄉送豆腐來了——離大老遠你就扯開嗓門叫,那架勢明擺著是在執行公務。
炊事班長迎出來,有些驚奇地說,嘩,你們那個老嫂不是說後天再送豆腐麼——噢也好也好,小陳,快過過秤,付錢。
他們在那邊忙,你和黎小荔就得空轉到了伙房背後的木棉樹下。
你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去你知道我等得多苦麼!——我們取消休假不許外出給你給你這是還你的兩本書……
你在她的黑睫毛後面忽然看到了淚滴,哇,要打雷要下雨你渾身抖顫仿佛又遭了雷擊。你低著腦袋把書捧起來,像是捧上厚厚的一疊檢討。
她不要那檢討,她徑直撲上來用兩條細軟的胳膊攀住你的脖子。柔美的劉海掃著你的額頭了,猶如白雲掠空綠柳拂水,弄得你喉嚨抽緊了像牛蛙似的張嘴大喘氣。
一種溫馨的氣息召喚著你的靈魂,你本能地向另一個靈魂迎了上去。初吻對於你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島嶼,你又驚又喜地把船向岸邊泊靠。
鼻尖擦著鼻尖的時候,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別,應該這樣——她微微偏過頭,兩副嘴唇便合成一個向上帝祝福的十字。
……
噹啷——你聞聲一驚,忙放開她。那是空罐頭盒,在伙房的後牆角不知所措地滾著。
你走過去看,繞過後牆角,你看到了一個匆匆而去的背影。誰呀?她望著你那張喪氣的臉。
糟糕,是我們班長韋貴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