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勝利，告訴你個秘密你可不許給別人說。說吧。咱班長只有一個卵蛋。放屁。我親眼看到的，那天我和班長到二號田去放水，熱了就鑽進渠溝里洗澡。他滿屁股都是傷疤，卵蛋也只剩下右半邊。嗯，你可能沒有看清楚。我的眼可不是你的眼，咱班長跟連長一起到越南打過老美的飛機，那些傷都是子母彈給炸的。

  你再不和二桐爭，他說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瞎話。

  今晚出奇地悶，人躺在鋪上怎麼也睡不著。你往右邊看看，班長和你的鋪位緊挨著，你看不到他蚊帳里的人，卻赫然地在空中看到了那個光榮的傷痕累累的大卵蛋。

  勝利，聽說一個卵蛋也能生孩子？左邊鋪位上繼續傳來二桐壓低的嗓音。

  你不再說話。空中的那個大卵蛋旋轉著，黑黝黝的鐵殼上布著縱縱橫橫的凹槽，嘩，那分明是一顆子母彈。它懸在班長的跨下，哧哧哧地隨時會爆炸……

  二桐猛然炸起來。韋浦塘，我日你媽，你亂打炮！

  燈亮了，韋浦塘臉紅得好似煮過的竹節蝦。

  二桐像摳著魚腮一樣死死地摳著他的蚊帳，那上面粘糊糊地濕了一塊。你抽柚鼻子，頓時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怪腥味。

  日的我早聽到你在床上翻了，還他媽爬大山喘大氣。老、老子爬大山干你什麼事？日的你給我洗！吵什麼吵什麼趙二桐韋浦塘，不老老實實睡覺明天還要出早操。報告班長韋浦塘把我的蚊帳弄髒了。嗨，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不是鼻涕嘛，小韋你是不是感冒了？報告班長我是，是有點兒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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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長一本正經地摸了摸韋浦塘的額頭，韋浦塘如釋重負地連連稱是。

  鼻涕不能亂甩嘛，還不給二桐道個歉，明天把蚊帳給人家洗洗。

  二桐，對不起。

  班長，他不是——什麼不是？趙二桐，這就是你不對了，人家答應給你洗你還嚷什麼。以後再碰上這類事不許亂嚷嚷，影響同志們休息。熄燈！

  班長厲聲喊。

  那以後二桐多次對你說過，日的打起仗來班長最好不要和我在一起，瞅空子看我不一槍把他的獨卵蛋打下來！

  春雷響的時候你們果然打了一仗。

  那天班長帶著你們到田裡去放水，就該插秧了，一號閘已經打開，引來了堤外的河水。將近正午時分，忽然有人用油糊糊的擦槍布擦你們頭頂上的那塊天，那天就愈擦愈花胡臉。你的那件綠襯衣不知何時變得潮兮兮的，像是洗了沒晾就穿上了身。班長吸了吸鼻子，抬頭望望天。丟，有冇聞到硝煙味？快撤，B52轟炸機來啦！

  你仰起下巴往天上看，就見那腦袋上是一片大草原，有無數野馬在狂奔。你手裡打著高低機，嘴裡念念有詞，方位，左前方五十五度……轟，轟，轟，不等你瞄準，天上就扔下炸彈來。一團團火球降在樟寮村荔枝林的方向，喀嚓嚓，仿佛折斷了天柱，頭頂的天和腳下的'地一齊搖撼起來。

  丟，李勝利，發個卵的呆，快跑！

  班長的聲音猶如從耳機里傳來，陌生得幾乎變了調。

  你這時才發現班長和韋浦塘已經上了灌渠，正向樟寮村方向跑。你們眼下所在的這個位置離樟寮村最近，往那裡跑是最佳選擇。你前面是二桐，他肩上的鐵鍬頭高高地晃著，仿佛是另一個大腦袋。

  二桐聽到班長喊，回過身來看你。就在這一瞬間，烏雲俯衝下來，猝不及防地投彈了！

  你先是看到尖利的火舌在二桐的鐵鍬頭上一閃，猶如焊工開啟了焊槍，接著一團可怖的火球砸下來，極富彈性地跳了幾跳，二桐就在那火球中蹦了一下，動作笨拙得像他平時三大步帶球上籃要得二分。接著你聽到轟然的響聲時，二桐已經無可挽回地栽倒了。

  二桐——你狂叫著，你一點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轟隆隆的爆炸聲接踵而至，炫目的火光就在你的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閃動，仿佛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你投彈，你駭得雙腿一軟，跌伏在水田裡，那魂早被沒頭沒腦的襲擊炸飛了。

  你再向灌渠方向張望，班長和韋浦塘也伏在了渠埂上。不遠處就是樟察村邊的一所看水房，如果他們衝過去似乎不難擺脫險境。

  熱帶的暴雨密集地掃射下來，封鎖了你的呼吸。一種可疑的焦煳味和異樣的化學氣息撩著你的嗅覺，你看到二桐縮成一團，在前面蠕動，於是你突然勇敢地跳起來，不顧一切地向他那裡衝去。

  二桐二桐，我來了，勝利勝利，俺不行了。二桐狼狽得像一隻從灶洞裡鑽出來的狗，毛髮焦燎燎的，軍裝的肩背處燒煳了一大片，露出灼傷的皮膚。不行，不能呆在這兒，咱們一起走。你扶起二桐，剛剛直起身，轟的一聲，一團火光就在你們的腳下炸開……

  你的腦袋裡頓時像炊事班長刷過的鍋一樣，盪起些殘湯碎渣，完了，完了，全完了！……

  再睜開眼你才發現自己並沒有死，你竭力要站起來，可是四肢顫抖得像寒風中的枯枝，一種從未有過的軟弱攫住了你，你在恐怖中張皇四顧，絕望地喊著，班長——李勝利，快趴下，爬著走——雷聲雨聲里，你隱約地聽到班長和韋浦塘的聲音。他倆穿過雷火雨幕，正跌跌爬爬地向你們靠過來。剎那間你覺得到了越南，飽和式地毯式轟炸，頭頂那麼多的B52,怪不得班長被炸掉了卵蛋。

  二桐，別怕，班長和阿塘救咱們來了。說這話時你的鼻子忽然一酸，眼窩裡熱乎乎地流出了淚。你再向班長那邊看，看到樟寮村的那間小水房門口也站出兩個人，一黃一紅的布衫在風裡晃。

  噢！班長——等韋貴雄第一個爬到你們跟前時，你和二桐緊緊摟住了他。你抱的是胳膊，二桐摟的是腿。二桐把臉貼上去，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他腦袋正好頂著班長那顆獨卵蛋。

  隨後韋浦塘也爬過來了，你們四個人終於歡呼著抱在一起。轟！——天上的投彈手瞄得真准，白色的火光一閃，你們四個人一起倒下。

  B52轟炸機群大獲全勝，得意洋洋地去遠了。

  你們四個人誰都沒有送命，可是你們四個人誰也站不起來。樟寮村水房前一黃一紅的兩個女人在雨中跑過來，七手七腳地把你們弄進水房裡。

  穿黃衫的是婦女隊長，穿紅衫的是黎小荔。黎小荔給班長和你餵紅糖水，阿塘自己能動，手忙腳亂地幫著婦女隊長對付二桐，二桐閉著眼，靠在婦女隊長懷裡，聽憑她一勺一勺地往他的齒縫裡餵紅糖水，那神情就像一個幸福的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