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08:30:22
作者: 楊東明
你又看到青島的棧橋了。
一道長廊從堤岸上向海里延伸,盡頭處是一座雕欄畫棟的望海亭。你悠悠然地走上棧道,一根根劈成兩半的毛竹便在你的腳下咿咿呀呀地哼唱小調。那些毛竹滑得像鯰魚背,你每走一步就要低頭看腳,食指下意識地推一下鼻樑,雖然那副近視眼鏡早已從鼻樑上撤了崗。
走進望海亭了,你還沒有聞到臭味。蹲在裡邊的二桐擦淨屁股,提起褲子迎接你。勝利哥,你也來觀風景?
操,這南邊的芋頭不消化,一進肚子就往屁股門墜。
那不是芋頭,那是牛卵蛋,日他媽一個裝一碗。
操,呆會兒打射擊第一練習,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靶。
日的,這一回,我怕不能替你瞄……。二桐嘆著氣。
你無奈地揮揮手,那棧道隨著二桐離去的腳步重又咿咿呀呀地唱了一陣。當廁所里復歸平靜時,你聽到了腳下的游魚戲水聲。兩條大花鰱打著漩,貪饞地張大嘴追逐著二桐方才擦下來的那張紙。你向它們開炮,當首發命中之後,你感到身心豁然輕鬆,仿佛第一練習你打了十環。被擊中的大花鰱翻翻身,那顆炮彈就裂開來,猶如浮起一片殘鱗敗甲。驀然間,無數的魚頭魚尾從水底翻攪而出,爭相搶食,於是你又看到了去縣城開大會時那萬頭攢動的廣場。
風景這邊獨好。正前方那片樹木掩映的村落是樟寮大隊,可惜你只能看到那個玻璃片似的水塘卻看不清此時正有一個靚女穿著泳衣在嬉水,而方才二桐在你進來時已經蹲在這裡看了個夠。向左四十五度的那個山頭,是團衛生所,每天各個連隊都有許多戰士趕集一樣地去瞧病,其實是為了會會衛生所那兩個扎羊角辯的女兵。聽說那兩個女兵的乳罩和三角褲常常丟,因此衛生所長給兩個女兵住的小屋前特意加了哨。向右二十度,是連隊自己種的甘蔗林,一望無際的赭石紅從坡底一直漫向長滿馬尾松的山峰。那些山巒群峰疊嶂,灰霧茫茫,籠著一個永遠猜不透的謎。你一到部隊就聽老兵們講這些山了,人帶著指北針走進去也會發迷,指北針見了霧氣就打擺子。在這一座座山巒之間,嵌著一泊泊水,便稱為湖,部隊於是想到在這裡圍湖造田,搞軍農生產。每年春雷一響,這裡就像遭到美軍B52飛機的轟炸,一團團火球伴著雷聲在地面上炸開,每每炸了汽車炸了人。弄得這支英雄的高炮部隊一到雷雨天就把每一門高炮都搖低了頭,生怕引來雷轟。軍區特意請了許多專家來考察研究,有說是地下有礦造成的,有說是氣象異常影響的……總之,五號警戒區的怪事多,到底是怎麼回事,沒人能夠說得清。
丟,李勝利,你還冇餵完魚。韋補塘奉班長之命,到廁所來催你快出去,下面就要輪到你們班打靶了。你像赴末日審判一樣跟在他的後面走,其實從一開始你心裡就明白,一切終究躲不過。
那天連長一宣布命令你就蒙了,李勝利,一班瞄準手……得,那門蘇制M39雙管37炮這回可是長了一對千里眼,連長想必是研究了一番檔案才研究出你這個讀過十年書的大人才。
你趴在地上的時候,嘴裡還在嘟味。班長,咱們炮兵連還打什麼步槍。丟,近戰夜戰是咱們的老傳統,敵人摸上來,你還能用37炮上刺刀?把半自動步槍抵在肩窩裡,你眯起眼睛拚命往前看。半身靶影影綽綽地立在那兒,看不見的靶紙只能是你想像中的一個圓。你就在想像中瞄了又瞄,把扳機護圈都攥出了汗。叭,叭……,丟,李勝利,別人都放完了,你怎麼還趴著不放!你頓時發了慌,向前再看去,那半身耙竟也不見了。你索性閉了眼,機機機,三發子彈都飛了出去。
報靶了,二發脫靶,一發竟中了十環。
好,李勝利,你能打准。下次不要慌,把那二發也給老子換成十環就成了。連長讚賞地拍拍你的肩,新兵仔里只有你和十環有緣。你有點受寵若驚,你那一刻真相信冥冥中是誰的手把那彈頭按到了靶心裡。
那天晚上輪到你站崗的時候,正是凌晨兩點,你抱著那杆半自動步槍到了河堤上。河堤對面的山影黑糊糊的,你在那黑影里看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轉動著無數半身耙,於是你就端起步槍對著那些靶練習三點一線的基本功。
舉起手,機。舉起手,BA……你嘴裡念念有詞,於是那些半身靶就從半空里紛紛墜落。別,別開槍,巡警先生——這驟起的聲音在靜夜裡讓人悚然心驚,你的雙手一顫,那枝半自動步槍幾乎掉在了地上。就在那同時,一個水淋淋的人形赫然地出現在你的面前。
到了,我們到了,嘩哦,香港!那個水淋淋的人形跳著蹦著。什麼香港,不許動——你厲聲喝道。那個水淋淋的人形呆住了,她在潔白的月光下猶如一彎潔白的月牙。月牙上桂花樹搖曳著柔美的長髮,有白兔那濕潤的大眼睛驚慌無助地閃著。
大軍,別打,我們是知青——就在那同時,你的身體各部位依據,軍事操典的規定動作下意識地完成了操槍、貼腮、三點一線、扣動扳機擊發的連貫動作。隨後你的身體繃緊了,等待著那如期而至的坐力……
咚,那槍身只是微微震了震。新兵仔忘了將子彈上膛。
濕淋淋的月牙忽然轉過去,縱身欲跳回河裡。
你像敏捷的獵兔狗一般撲上來,把她攫在懷中。有甜津津的汁水從舌下和齒間汩汩地湧出,那滋味好似第一次吃到了白切雞。女、女、女、女……這個字眼敲打著木魚,你奇怪你的空腦殼怎麼會發出如此美妙的天籟。抱著女人多好多好多好,感覺猶如初熟的菠蘿一樣清新。青春在你的懷中掙動,堅挺的胸脯、柔軟的小腹……一浪接一浪地向你發起衝擊。你欣然守著陣地,直到那敵人投降。
還動不動,老實了?
姑娘喘著,一種妙不可言的氣息拂著你的鼻子。你好想在那噴氣的山洞口旁貼貼你的嘴,可是你及時地想到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大軍同志,快,救救人吶。原來姑娘的身上拖著一根繩子,那繩子連著一個馬尾松枝紮成的浮筏,浮筏上躺著的小伙子緊閉著眼,口鼻間只剩下了遊絲般的氣息。
你和姑娘一起把浮筏剛剛拖上岸,從營房裡跑出來的戰士們就操著手電端著槍團團圍了上來。第一個衝到的是二桐,為了應付突發的敵情,他只套上了背心,甚至沒有來得及穿褲衩。
姑娘愕然地張大了嘴,二桐也把嘴張得大大。他覺得從娘肚裡爬出來到現在,還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女人。其實,這個姑娘就是他躲在魚塘上的廁所里向樟寮大隊方向眺望到的那個穿泳衣的靚女。
怎麼回事?報告連長,她是從河裡鑽上來的,一上來就喊香港。碎狗日的,偷渡犯,帶走。連長同志,你們救救他,他被蛇咬傷了。
連長手裡的那隻五四式手槍此時看上去像是一塊烤作醬色的叉燒肉,他把叉燒肉晃了晃,打量一番那弱女子再檢查一下奄奄一息的小伙子,便決定對俘虜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
團衛生所的小竹屋被第一縷晨曦照亮的時候,你發現她的面頰白得猶如一碰就碎的細瓷。
她太像和你在同一個大隊插隊的知青白莉,春節你們一起排練文藝節目,在大隊部那間小屋裡你們曾經面對面坐了整整一宿不知道聊了些什麼而又什麼都想聊。天亮時白莉的臉白如細瓷,使你的手指間膩膩滑滑生出如許美妙的快感。此時,你的指間又生出摩擦什麼的欲望於是你在槍身上大摩其手,仿佛撫著那條你一從地里收工回來它便出迎用腦袋用屁股在你的身上蹭來蹭去的母黃狗。
她也是知青她叫黎小荔是從廣州下鄉插隊的家住沙面濱珠路。你們那邊的知青不跑麼?我們沒地方跑要跑就是回家看媽媽。我們這裡的都跑了,樟寮大隊跑得只剩下我一個人曉民是榕村二隊的我們約好了一起走。他是你男朋友?可以這樣說啦,你在知青點上有沒有?
你想到了白莉,白莉據說和一個工學院的大學生好著那大學生分到了軍隊農場然而你還是對著黎小荔點點頭單方面地宣布你有女朋友因為面前的女孩有男朋友,她有你也要有。
你們怎麼跑的,邊防上戒備很嚴,能跑得過去?你是不是也想偷渡,我可以給你介紹介紹經驗啦。這嶺南的山都是連著的,你只要順著山脈往香港方向走就一準可以走到那兒。帶上罐頭帶上麵包白天睡覺天一黑就開拔……說得輕巧,那你們怎麼會轉到我的槍口下面叫什麼香港?唉,別說了,那是命不好。上山的頭一個晚上曉民就被銀環蛇咬傷了,他說他不行了他讓我一個人走當然我能自己走可我怎麼能扔下他。我給他吸了毒血扎了繩帶,就那麼攙著他慢慢挪。當時我準是急昏了,一走就走上了這架樟木峰。你還不知道這架怪山吧,黃麂子鑽進去都轉向,我們走了兩夜看到了河水以為是深圳河了,誰知道又轉回樟寮來。
你不住地點著頭,你覺得這樟木峰是怪這五號警戒區整個都怪,你當時確實在黑糊糊的山峰上看到靶子了而那天打靶時你什麼都他媽的看不到卻打中了一個十環。發現河岸上的黎小荔時,你根本就沒想過要開槍可是手指卻鬼使神差地扣了扳機。
這次你被抓住了,怎麼辦,會關你幾年?
她不屑地搖搖頭,十五天邊防學習班,管飯。在裡邊養養精神,放出來再跑唄。
你悠悠地想起了兒時玩的遊戲官兵捉強盜,強盜被官兵捉了放出來還是要做強盜的。當兵後的第一個星期天你和班長一起到寶安縣城去玩,你們坐的那輛長途客車的後半截全都是紅男綠女一路上談笑風生把標準的廣州白話向車內車外隨意拋撒。被羨煞了的你暗暗猜想他們大概是去郊遊,車在一個邊防小站停下時他們一起下了車,他們手拉手像一根鏈子似的往下走這時你才看到連接他們的原來是銀閃閃的手銬。丟,逃港犯。班長啐著,紅男綠女卻嘻嘻笑鬧地圍住車下的果攤,要押送員給他們買甘蔗吃。
團衛生所的女兵鄙視像伐倒的枯樹一樣躺在病床上的曉民也鄙視黎小荔椰肉一般白的臉和荔殼一樣紅艷的唇。端屎端尿洗臉擦身一應護理工作自然全由女逃港犯承擔,而黎小荔幹起來滿懷柔情盡心盡力,你就在旁邊訕訕地看著,心中暗暗生出一絲酸溜溜的妒心。
團衛生所的醫生救死扶傷鞠躬盡瘁,從西方資本主義醫學的開刀打吊針到東方毛澤東的「六?二六」指示新醫療法扎銀針灸艾條埋鋼圈灌草藥,使盡全身解數,然而曉民還是那麼決絕地要離開這個世界,一點不給臉面地永遠閉上了他的眼。
當一條潔白的被單將曉民整個蒙上往外抬走的時候,黎小荔像捨身堵睢眼一樣猛地撲上去,緊緊地抱著那具擔架要死要活地不肯讓人往外抬。姑娘哀淒的哭聲讓你心中也一陣陣的酸楚,你暗自嘆息如果明天光榮了,竟不會有一個姑娘能為你這樣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