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號警戒區 一
2024-10-04 08:30:19
作者: 楊東明
你那頓飯沒有吃飽。
炊事班長把你們班的那盆菜端過來的時候,你只顧盯著菜盆瞧。
菜盆居然和你當兵前用過的那個搪瓷臉盆一模一樣,白盆邊上寫著「為人民服務」,打頭的那個字也掉了瓷,像是忘了疼的瘡疤。你天天讀著,天天在裡邊洗臉洗屁股,還搓你那癢得脫皮的腳丫子。
你這麼愣神的時候,二桐用筷子搗響了他的茶缸底,他已經幹完了一茶缸米飯,開始勝利地向第二茶缸挺進。
你恍然大悟,連忙追趕隊伍。菜盆里的橄欖果很滑頭,在你的筷子上打滾,你好不容易往茶缸里撈進了幾個,就著米飯扒了兩口,再抬頭時,那菜盆居然已經空了。
你氣憤得滿臉通紅,正要開口罵時,二桐已湊過來,把他的茶缸往你的茶缸里一倒,七八顆橄欖和兩三片肥肉就滑進了你的缸子裡。你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咧開嘴笑著,他的嘴在你的眼睛裡也是一個搪著綠瓷的大茶缸……
李勝利——有——醫生叫著你的名字的時候,二桐應聲走了進去。
上——下——左——右——二桐站在視力表前,像交通警一樣揮著手。
於是,你的體檢通過了。
看不到縣醫院的三層樓了,你才掏出近視鏡,架在鼻子上。
從上小學那天起,你就總是被安排坐在前三排,雖然你的個子很高,坐在你後面的人常常要向一旁伸出腦袋才能看到黑板。
送兵那天,大隊支書套了牛車,親自送你和二桐到縣人武部。牛車吱吱地在山路上走,後面跟著你養的大黃狗和支書家的小花。
勝利,俺二桐有你相跟著一起到部隊,俺就放心了。你這知青是識文斷字的人,多照應你這個憨弟弟。
你明白,正因為支書不放心二桐一個人走,所以你才得以陪著走,命運正是這樣突然在你的面前展開了一條脫離這窮鄉僻壤的出路。你啃著支書遞給你的烙餅,不停地點著頭……
你的腦袋突然點了一下地,一顆圓橄欖從你嘴裡很委屈地滾了出來。
丟,兵貴神速,李勝利,你這卵吃相就得不了勝利。
班長韋貴雄用腳掀了一下你的屁股。
是,兵貴神速。
新兵仔,在家有冇餵過豬仔?
報告班長,餵過十二頭。
豬仔拱槽爭食,拱得快才是好仔,你拱得太慢嘍!
除了二桐,班裡其他五個新兵仔全都望著你哈哈笑。他們都是會拱槽的豬仔,搶飽了還要嘲弄你。
你眯著眼瞧韋浦塘,這個爛仔和班長是廣西上思的老鄉,自然笑得特別響。
你兒時的記憶里永遠拂著一段美麗的橄欖枝,那扁圓形的橄欖果也如美好的和平一樣印在你的想像里。你沒有想到鹽水橄欖會這麼難吃,你的戰友會那麼不和平地對待你,於是,眼前的委屈就像咸橄欖一樣讓人難以下咽了。
自從穿上軍裝那天起你就和忠實的近視眼鏡分手了,正是從那以後不忠實的眼睛常常向你展示出不可思議的景象。此刻,你看到韋浦塘的前牙床上懸著兩顆鹽水欖,嘴唇是炒出醬油色的嫩肉片……
你於是把茶缸中沒有吃完的米飯全潑到了韋浦塘的臉上。
丟你個老母!
你聽說過廣西十萬大山里出土匪,當那剽悍的阿塘撲上來時,你閃了一下,順勢用腿使了個騙馬絆。阿塘在栽倒的瞬間山豹般地伸出前爪,在你的胸前抓了一把。
踉蹌了一下,你差一點摔倒。用了一個霸王開弓式,你才站穩了。進縣城宣傳最高指示不過夜時,知青和農民發生衝突,你用一條兩頭包鐵的沖擔,打出了八面威風。你的名字和最髙指示一起,傳遍了整個縣城。
蠻夷之地的阿塘哪裡曉得你的威名!
於是你決定讓豹子知道一下黑熊的厲害,掄起的旋風掌和掃出的盪山腿打得他連連跌扑c班長,他們打架啦。不許打,聽見沒有……新兵仔們嚷嚷著。班長韋貴雄一米八〇的身個矗在你的屁股後,你於是將身子半側,你擔心這個十萬大山的另一頭豹子過來拉偏架。
打,打,讓他們打。班長的小眼睛晶亮亮的。
一班長。
到!
你們班搞什麼鬼名堂,亂糟糟。
報告連長,我讓新戰士練練摔跤。
碎狗日的,你個韋貴雄倒是抓得緊。誰個厲害些?
是這個小李子?來,跟我比試比試。
在鄉下你和老黃牛的彎角扳過腕子,此刻你像扳倒牛頭一樣,把連長的手腕一下子扭轉了過去。
碎狗日的,是塊坯子。連長拍著你的頭,仿佛你的腦袋是個籃球,連長要把它拍起來,然後投出去。
一班長,要練去操場,以後不許在飯堂鬧。連長走了。
你心裡有點感激班長,他方才在連長面前保了你一下。
連長剛出去,班長就惡狠狠地在你屁股上踢了一腳。丟你個老母,以後不許欺負同志,聽到沒有?
是。你揉了揉被踢疼的尾骨,媽的,班長這傢伙也拉老鄉觀念!你心中塞滿被欺負的感覺。
那天晚點名之後,每個班分到了一盆荔枝,你們全班八個人圍著盆蹲著吃。那是廣東有名的「糯米籽」,肥白的荔枝肉里藏著一個米粒般小小的核。你和二桐兩個北方人費神地剝著殼,老半天才塞進嘴裡一顆。可是班長他們卻像喧瓜籽一樣,用門牙在皮殼上輕輕一碰,圓滾滾的荔枝肉就被吸進了他們嘴裡。
丟,笨蛋。這樣吃,這樣……班長向你們表演吃荔枝的技巧。二桐的門牙往外翹,一咬,荔枝殼上就是個狗啃一樣的大窟窿。丟,你瞧瞧韋浦塘怎麼吃。阿塘每次隊列訓練時,都被班長叫出來表演正步走,你覺得這個十萬大山的土匪邁起正步仿佛有十萬隻山豬正風塵僕僕地去擄掠山下的玉米地。阿塘正是如此這般地掠吞著肥白的荔枝肉。你和二桐永遠望塵莫及。
你的心裡充滿了莫名的嫉恨,你像是又在和阿塘比試摔跤,暗暗地和他標著吃。
你的肚子很不爭氣,不一會兒竟被荔枝肉塞飽了。你當然不能退下陣,白白讓山豬這麼撐著得勝鼓多吃多占。於是,你跑出去,營房後面那些馬尾松都有點兒營養不良,你用手指掏了掏喉嚨,就把那些肥美的荔枝肉都捐獻給了它們。
一吐出來你就覺得肚子空了,你又飢腸轆轆地轉回去參加大會戰。這裡,人人都打著飽嗝了,這其中包括阿塘,但你卻仍舊吃得生氣勃勃,弄得二桐目瞪口呆,而班長卻拍著臉盆,大誇你著實有戰鬥力。
那天晚上,你在屁股後面掘開了一條暗渠,排泄物猶如泥石流一般不可遏止。你一次次地起來方便,直到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竭才沉沉人夢。
夢中的銅號聲像是你插隊的那架山裡的野狼的嚎叫,你睜開眼,看到全班戰士都跳了起來,慌手慌腳地打著背包。韋浦塘光著身子扯背包帶,他襠里的那副傢伙就懸在你眼前,浄獰得猶如野狼拖著晃來晃去的長舌頭。
丟,緊急集合!李勝利,快起來——班長在你的肚皮上拍了一掌。這一拍,膀胱和大腸里的東西搶先緊急集合,於是你迫不及待地第一個衝出了營房。
等你大便完了,再回去捆行裝時,全連人馬早已列成方陣,站在了月光如水的草坡上。
報告——連長聽而不聞,就讓你拖著七歪八扭的背包,孤零零呆在隊列之外。
碎狗日的,用了八分鐘!有了這八分鐘,敵人早就摸上來,把我們剁剁包了扁食吃。我們守衛的是什麼地方呀,這是五號警戒區。二次大戰,日本人就是在這附近的海邊登陸,經過這裡攻占了廣州城。你們抬起頭,看看山那邊的那塊天,那一塊天是不是亮得像蔣光頭!那是什麼地方,那是資本家的花花世界,香港不夜城……
你聽到這裡時,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用你那雙高度近視眼向連長指的那塊天望去。那塊天在你眼裡晶瑩得猶如一塊豬皮凍,忽然有美麗的綠頭蒼蠅嗡嗡叫著響。
你們看到沒有,那是夜航機。我們的空軍戰友二十四小時警戒在我們的上空。同志呀,我們雖然是新組建的部隊,卻是一支最有光榮傳統的部隊,是林副統帥親自把我們放在這裡的……
血液開始在你的周身沸騰。你一到這個部隊就聽到了它那泣血的光榮史,它在朝鮮戰場上拚光了最後一名戰士,只剩下一個空番號。林彪曾為它題詞:出思想、出幹部、出英雄。
你暗暗下決心,它的出產這麼豐富,那麼它或許還能出一個李破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