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29:56 作者: 楊東明

  何廳長給夏廠長說了,黃姑娘是自己愛人的妹妹。

  夏廠長就十分注意培養教育,他將黃姑娘送出去培訓了三個月,黃姑娘就成了熟練的粗紗擋車工。女工們八個人一間屋,睡的上下鋪,夏廠長時常去關心黃姑娘,女工們漸漸就知道黃姑娘是什麼人什麼人的親戚了。

  然而,黃姑娘並不鬧特殊,挺自覺地選了靠門那張床的上鋪,每天爬上爬下不說,冬夜裡自然少不了受幾迴風。人不愛說話,活兒卻幹得多,掃地打開水什麼的,總是她攬著3自家要洗衣服了,一屋人的髒衣服就全部泡到盆里搓。因此,女伴們都對她很敬重。

  姑娘家多是饞嘴貓,一閒下來就要嚼些花生米、糖塊之類的小零嘴,黃姑娘卻絕無此習慣,這就讓睡在她下鋪的蓮英很佩服。蓮英愛看書愛寫日記,最喜歡卓婭和劉胡蘭。她發現,女英雄都是不吃零嘴的,要當英雄就應該踏踏實實地從不吃零嘴做起。然而,自己竟做不到。所以,不吃零嘴的黃姑娘一定意志很堅強。蓮英慚愧之餘,還在日記里寫過「黃紹六是我學習的好榜樣」。

  既然是榜樣,蓮英就處處留心跟著學。早餐,黃姑娘的飯盒裡是稀飯饅頭和鹹菜,蓮英就是鹹菜饅頭和稀飯。中午,黃姑娘是米飯和熬白菜,蓮英也隨著熬白菜和米飯。晚飯,黃姑娘是開水沖剩米飯泡醬油,蓮英也學著剩米飯泡醬油沖開水。

  職工食堂每天都有一兩個葷菜的,黃姑娘卻絕對不沾。蓮英相跟著,一個星期吃下來,就覺得饞蟲子在嗓子眼裡爬。排在黃姑娘身後,眼見著黃姑娘又買了熬白菜,蓮英卻不由自主地點了份紅燒肉。待蓮英把這份「誘惑」狠狠地吃下去,覺出滿足了,心底漸漸便浮起自責來。這就看出差距和不足了,越是自己做不到,就越覺得對方不一般。在蓮英眼睛裡,黃姑娘愈發顯得高大了。

  

  艱苦樸素,勤儉節約,這是蓮英根據讀書看報聽廣播得來的對黃姑娘的認識和總結。廠里有板報和廣播站,蓮英愛投稿,寫了一份長長的表揚稿,一稿兩投,廣播站和板報全都採用了。題目用的是正在傳唱的一首歌的兩句詞:「勤儉是咱們的傳家寶,社會主義建設離不了」,那稿件內容,很合形勢需要的。板報把這稿子登在最醒目的頭一條,還配了插圖和花邊。廣播是每餐飯都要播一遍的,喇叭就裝在餐廳里,竟引得眾人指指點點,悄悄跟著黃姑娘去買飯,驗證了並無失實之處。

  夏廠長得知這一切,心裡很感動。黃紹六這姑娘,這女同志,真是很爭氣的。根紅苗子正,沒有優越感。夏廠長感動之餘,愈發留意用心了。去宿舍看望時,就上床摸摸被褥厚薄,問問冷暖什麼的。一年四季,黃姑娘總是用一床被子的,土布面,土布里。冬天套著棉花胎,夏天取出棉胎,當毛巾被蓋。那土布摸在手裡,軟軟的,糙糙的,夏廠長心裡就忽然湧出些別樣的憐惜之意。

  夏廠長也是工農幹部,三十出頭,沒有結婚,很年輕有為的。見了這有為的女同志,自然傾心。趕上廠休日,就告訴食堂炊事員,做幾個菜,送到他的辦公室兼臥室去。然後,約黃姑娘來坐坐。

  黃姑娘進了門,才知道是請吃飯,連忙說:「夏廠長,我不餓。」說著,慌慌地就要走。

  夏廠長攔住說:「不餓,就坐坐,還要談工作。」

  黃姑娘只好在放了飯菜的桌前坐下來。

  夏廠長先做自我批評:「黃紹六同志,你姐姐把你託付給我,我平時對你關心很不夠。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只管提。」

  黃姑娘盯著桌子說:「沒意見。你,蠻好的夏廠長頓時興奮起來:「我這個人,嘿嘿,就是粗,就是直,沒別的。好不好,時間長了就知道。紹六同志,我給你提個意見吶?」

  黃姑娘很認真地抬起頭,那雙眼睛很亮的。

  夏廠長竟被晃得心頭撞著跳,舌頭短短地說:「你的事跡,我都看了,都聽了。勤儉,好傳統,也要當心自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吶……」

  最後那一句,說得很體貼的。

  黃姑娘立刻又低下了頭。夏廠長覺得這一低很動人。從側面看,簡直像電影《柳堡的故事》中的女演員。

  然而,黃姑娘再不說話了,手卻下意識地拿起了筷子。夏廠長覺得頭有些眩暈,如風車一般轉起來。再看對方那手,白白的,像一團棉花。耳邊於是響起男人們打趣時介紹的經驗之談:貓抓頭,女抓手。頭一次抓女人手,比打老蔣還難。

  夏廠長決心下了幾次,依舊不敢強攻,轉而用智取。想到給對方夾菜,待放下筷子時,順勢往那棉花團上落。

  「吃,吃菜呀。」夏廠長用筷子緊緊地夾起一塊豬蹄膀,要往黃姑娘的碗裡放。

  他哪裡曉得,黃姑娘是早戒了葷腥的。自打那年從庵里下來,黃姑娘就只吃素了。先是有意管著自己不吃,後來竟真的吃不進,一見到豬頭雞肝什麼的,就想到那是誰的腦袋誰的肝子,噁心得直翻吐。黃姑娘就曉得庵里的神菩薩果然在管著,不然為何先前吃得,後來卻吃不得了。

  夏廠長把個豬蹄膀夾在半空時,黃姑娘慌忙將碗和手都藏在身後。

  女人的手是摸不住了,夏廠長卻暢快地舒了口氣。這一下好,不是自己軟蛋,是那手先躲了的。

  夏廠長將豬蹄膀放回,關切地望著女人問:「怎麼,不吃——」

  「吃,吃。」黃姑娘就點頭。

  黃姑娘知道,吃齋什麼的,是斷然說不得的。共產黨不興迷信,迷信就是落後。黃姑娘先進,先進就不說落後話。

  黃姑娘嘴上說著吃,筷子卻不往盤子裡動。

  催得急了,就夾了塊豆腐乾。隨後,站起身說:「夏廠長,你講完工作了吧?講完我就走,還有事情做。」

  夏廠長頗難過:「你看看,你不吃,我心裡——」

  黃姑娘說:「那就拿個,燒餅吧。」

  夏廠長要往裡邊夾牛肉,黃姑娘讓夾了豆腐乾。夏廠長很高興,那是他親手夾進去的。

  黃姑娘低頭走時,門口一束光照著,夏廠長看清楚了,臉很紅潤的。

  夏廠長去摸那剛剛放下的碗和筷子,覺得有一種溫熱透上來。

  屋裡靜靜的,正好做無窮的回味。這姑娘——不抬頭,不抬眼皮子,很純潔的。不貪嘴,不打扮,很樸實的。

  不言語,不嬉笑,很有教養很穩重的。

  ……

  心裡又隱隱地惋惜方才未能勇往直前地拉住手。

  拉手的機會還是有的。

  那時,到處正掀起建設高潮哩,棉紡廠里也搞勞動大競賽。黃姑娘自然不讓人,斷頭接得快,機子看得多,從來不遲到,不缺勤,就評上了一個「五?一」勞模。「五?一」節那天,全廠開大會,勞動模範上主席台掛紅花,還發給獎狀、筆記本。

  夏廠長就在台上發獎品,這一下跑不掉,黃姑娘那隻手被扎紮實實地緊握了一番。

  「黃紹六同志,祝賀你!」

  那隻手,很溫軟的。

  何廳長對妻子說:「小夏這個人,責任心很強。」

  畢素琴也注意到了,夏廠長確實很負責任,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大老遠地從北郊工廠區過來,向他們匯報黃姑娘的情況。女人心細,很快就瞧出些門道來。待夏廠長下一次再上門,畢素琴就開誠布公地問:「小夏,你覺得我那妹子究竟怎麼樣?」

  夏廠長一時摸不著頭腦,愣了愣神說:「好,好。政治思想好,生活作風好,工作態度好,團結同志好……」

  畢素琴笑:「你這個當廠長的,不是讓你寫鑑定。我問你,她作為女人,作為對象,好不好呵?」

  何廳長拍著巴掌說:「還用問麼?你看小夏那麵皮,變做紅蓋頭了。」

  畢素琴仍逼著問:「到底行不行?」

  夏廠長就吞著舌頭,說出一個「行」字來。

  畢素琴說:「好,小夏,這個媒大姐做定了。過幾天是端午節,你到家裡吃晚飯。大姐和紹六當面談談這樁事。鬧得快,春節就吃喜糖了。」

  端午節,畢素琴備了粽子、麻葉,還有幾個菜,把黃姑娘和夏廠長都請到家裡來。黃姑娘工作順利,又逢上節日,開心得很,和畢大姐又是說又是笑,引得夏廠長時時往這邊湊。畢大姐心裡暗暗想,此事有五六分了。

  等到吃飯落座時,畢大姐有意將孩子們都趕盡了,把桌子一邊靠著牆,讓夏廠長和黃姑娘的位置緊挨著。黃姑娘並未猶豫,過來一屁股便坐下。畢大姐望了望何廳長,此事想有七分了。

  打鐵當然要趁熱。畢素琴看大家都坐穩了,自己卻又站起來,半開玩笑來了一段宴前致詞。

  「好,今天是喜慶節日,邀請的各位貴賓都到齊了。首先,讓我給你們互相介紹一下,這位是夏廠長……」

  夏廠長趕忙擺著手,「畢大姐,你看你——」

  「這位是我的妹妹,勞動模範黃紹六同志。」

  黃姑娘笑出了聲:「誰還不曉得?」

  畢素琴道:「噢,這麼說,你們已經認識了?」

  「認識了,認識了。」夏廠長便把不住舵,一雙眼頻頻往黃姑娘臉上睃。

  畢素琴看在眼裡,心下覺得好笑,就逗那黃姑娘說:「這麼說,不用我給你們做介紹了?」

  黃姑娘臉上早緋紅起來,低眉斂眼地囁嚅著:「呀,呀,還介紹個麼?還介紹個麼……」

  畢大姐忍俊不住哧哧地笑。這光景,豈不是已有八分了麼?

  方針大計很明確,一切都圍繞著這一中心轉。一邊吃著飯,一邊把話題往兩人身上扯。畢大姐就一本正經地問夏廠長:「小夏呀,我這妹子,在廠里沒給你找麻煩吧?」

  夏廠長就說:「咦,勞動模範,給廠里爭光哩!」

  畢大姐說:「我這妹子,就是行。老區出來的,覺悟高,放到哪裡,哪裡紅。心眼兒實,為人好,哪個男人找到她,就算有福哩。」

  何廳長立刻出擊,配合作戰道:「喲,你還不知道小夏吧?跟我渡江南下時就是連長了,現在搞建設,又獨當一面,將來,前途無量啊。」

  兩顆炮彈一出去,兩個目標俱低了頭,啞掉了。畢大姐望望夏廠長,再瞧瞧黃姑娘,心想此時不往九分上促一促,更待何時?於是,索性挑明了說:「我看吶,你們兩個都是革命隊伍的人,為了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互相團結,互相照顧,往前發展發展,就是挺好的一對兒嘛!」

  這邊話語一落音,那邊黃姑娘騰地站起來,轉身便離了席,把三個人,尷尷尬尬地全撂在了那裡。待畢大姐起身去問,黃姑娘早已出了門,千呼萬喚,再也追不回。

  畢大姐喪氣地折回家,夏廠長兀自滿懷希望地等在那裡,見了畢大姐就問:「怎麼樣?——」

  畢大姐只好含含糊糊地說:「等,有了消息,再告訴你……」此事自然是再無下文的。畢大姐去問過,黃姑娘只板著臉答一個「不嫁人」,且自此再也不登畢大姐的門。

  何廳長就嘆氣:「這個黃紹六,脾氣有些怪的呀。」

  畢大姐自我解嘲地說:「唉,咱們又想包辦婚姻啦。忘了當初,她大哥拿兩桿槍押著,也沒把她嫁出去。」

  出了這件事,畢大姐覺得對夏廠長怪抱歉的。以後便把機關的打字員小劉介紹給他,很快成了婚。夏廠長果真如何廳長所說,前途無量的,調到省廳當了處長,常到畢大姐家裡來走動。小劉人長得很漂亮,只是聽說愛吃零嘴,花錢手腳也有些大。夏處長還悄悄地打聽過黃姑娘,談起她,總是反反覆覆地嘆息說:「那是個好人,是好人……」

  畢大姐因此上,暗暗為黃姑娘惋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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