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08:29:52
作者: 楊東明
二郎集的老曹家帶著兒子趕來一頭豬,送來兩塊洋布,就算是過了禮,把黃姑娘的親事定下了。
娘說:「早晚是人家的人了,出去讓瞧瞧。」
黃姑娘就不從。
伯(爹)忽地抄起柴刀,砍在板凳上,黃姑娘才哆嗦著膀子,往外走。
那男人十分男人的,像五哥一般矮壯。
客一走,伯(爹)就讓五哥劁那頭豬,說是養肥了,年底就殺得二百斤肉。
爺也說,小六子尋了個好家。老曹家在二郎集是開豬行的,從河南信陽趕豬來賣,苦了累了點兒,錢還是有的賺。隔年添個娃,怕沒有豬腳湯喝著下奶?
迎親就定在臘月八日。
頭晚上,娘還和黃姑娘一起睡的。第二天早上,老曹家的轎子來抬了個空。新衣服甩在床上,新人卻沒了影。老曹家的人一惱一怒,索性用轎子抬走了那劁過的豬,翻了酒桌,氣哼哼地打道回府。
誰也不知道,黃姑娘上了木蘭山。山上尼姑庵里有個姑子是大黃家灣人,黃姑娘就去投了她。
呆在庵子裡清靜無事,兩個女人就磨牙閒聊。黃姑娘望著那庵堂里的泥像,問道:「這菩薩,整日給它燒燒拜拜,它派的什麼用場?」
姑子笑笑,反問道:「你過得苦麼?」
黃姑娘就想起灶屋裡深井似的黑鍋和五嫂那墳包包肚子,脫口說出個「苦」字。
姑子道:「這輩子苦,是上輩子投錯了胎,下輩子可再錯不得。你到下世去,是這菩薩領引的,投好投壞,全在它了。」
黃姑娘腦殼裡豁然通竅,猴急急地問:「怎麼才能讓菩薩領得好姑子道:「要多行善事。菩薩就是行善的,你做事和它一樣,怕它不喜歡你,好好來領你?再就是活物吃不得,貪嘴吃什麼活物,下輩子就變什麼。有人嚼著雞爪豬腳,曉得是嚼著自家爺爺姥姥不?」
黃姑娘怔著,心下十分地駭。
姑子趁興又講了許多,黃姑娘全記不得了。唯獨先前講的兩條,牢牢記著。
多行善事,不吃活物。
白日裡聽了姑子講,晚黑就睡不穩。點亮燭火,到庵堂里去照,就見那像赫然立著,麵皮和額頭放著紫光,衣帶在風裡游著,儼然才自上界飄下一般。
黃姑娘膝頭一軟,早跪下磕了三響c待抬起頭,又望見旁邊的幾尊,雖認不得,但心想將來引領時把不定誰能幫上忙的,便一路順過去,同樣磕拜了。
黃姑娘這樣在山上待著,沒自在幾天,就被人上山捆走了。
原來黃姑娘一逃,迎親的老曹家來鬧了那檔事,伯(爹)覺得栽了大面子,氣得躺了床。五哥就去河口鎮找大哥黃紹一。黃紹一在清鄉團當著一個大隊副,終於打聽到黃姑娘的下落,就派了兩條槍,把她從木蘭山押回大黃家灣。
族人有說沉塘,有說示眾,有說發還婆家,一時難定,就在祠堂前綁著。也是黃姑娘有福,那時高敬亭的紅廿八軍在大界嶺打垮了保安第二團,趁勢開了過來。
紅軍講究個發動群眾,翻身求解放。黑咕隆咚的深井,萬丈深,咱婦女壓在最底層。黃姑娘首當其衝地被解放,在婦女里成了被依靠的骨幹。領導婦女工作的是手槍團何團長的老婆畢素琴,黃姑娘叫她畢大姐。畢大姐在武漢念過洋學堂,教會黃姑娘唱一首「婦女解放自救歌」,還教黃姑娘認得了自家的名字「黃紹六」三個字。黃姑娘手巧又肯干,麻草鞋打得多,畢大姐親手給她戴過花。
隔年開春,衛立煌帶三十萬人馬清剿大別山,紅廿八軍就游擊著跑。畢大姐跟著隊伍跑起來不方便,便換了裝,就地堅持。畢大姐弄了架手搖織昧機,帶著黃姑娘一起,走鄉串戶地織襪子賣c兩人同宿同行的,便以姊妹相稱了。
那一日走到養馬畈,碰上了來清剿的隊伍。三盤兩問,為首的小頭目覺得有些可疑,就用一根繩子拴了兩個女人,往指揮部帶。小頭目進屋報告時,畢大姐趕忙從鞋幫里摳出幾塊錢,塞給黃姑娘說:「我要是犧牲了,以後你何大哥回來問,你給他說清楚,我沒丟人。」
那語調,很悲壯的。
黃姑娘有些怕,嘴裡卻接道:「要光榮,我和你一塊兒光榮去……」
兩個人正互相表著態,屋裡的人出來了。黃姑娘一愣神,脫口叫了一句「大哥」。那掛著短槍的軍官就是黃紹一。前些時,衛立煌的部隊擴充,清鄉團改編成一個營,黃紹一就做了正規部隊的中校營長。營長的妹妹自然綁不得,兩人就改做客人進屋去坐。
黃紹一繃著臉說:「小六子,你不在屋老實呆著,亂跑個屁!」
黃姑娘就解釋,當了徒弟學織襪,想掙點錢,所以跟著師傅出來了。
黃紹一冷冷地瞟了畢素琴一眼,便要人拿來紙和筆,寫了一封信。那信是寫給河口鎮商會長的,托他幫忙弄間屋,讓妹子擺個攤做她的活兒。這黃紹一併非不知黃姑娘鬧過紅的事,此時卻不加細問,只派了一個弟兄,將兩個女人一併送到了河口鎮。
黃姑娘和畢大姐果然在鎮上開了間打襪子鋪,平乎安安地呆下來。待往後,聯合抗日了,紅廿八軍改為新四軍四支隊,畢大姐才走。
這一走便是十來年。解放了,有當年從大黃家灣跟上隊伍的人回家省親,才知道何大哥和畢大姐都在鄭州,何大哥已做了什麼廳的廳長。五哥說是朝里有人好做官,整日叨叨著,要黃姑娘帶他去拜門子。伯也說,娘也勸,黃姑娘纏不過,只好硬了頭皮和五哥一起去鄭州。
畢大姐兩口子極念舊,一見是老區來的人,慌得天天當客人待。說起工作的事,自然是不成問題的。國家百廢待興,搞建設正要人,何況何大哥又管著這檔子事。不數日,五哥就招進電廠做了工人。
黃姑娘是個艮有眼色的人,見人家兩口子忙著國家大事,家裡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自知叨擾,便提起回家的話頭來。
不料畢大姐聽了大為驚奇:「走什麼?老何已經給夏廠長說好了,過兩天,就送你到國棉一廠去。」
黃姑娘惶然地搖著頭:「不,不,不。做不來,鄉里人,又不識幾個字……」
何大哥安慰她:「不會,可以學習嘛。搞建設,我們大家都不會,都要學習的。」
畢大姐就苦口婆心地開導,且回憶起革命往事,深深後悔當初沒有將黃姑娘帶出來c要不然,現在早進步成科長什麼了。
何大哥也大講了一番紡織業在國民經濟中的重要性,這裡又是全國主要產棉區,棉紡廠大有可為,前途無量。黃姑娘低頭聽著,再不吱聲。
過幾日,夏廠長親自來領人,黃姑娘就成了紡織女工。